墨水汇聚、渗透纸面,扭曲而奇异的文字浮现四时之上,梁谦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符文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正是这种阵法,四年前他从海山庄被传送到这个陌生的国度,举目无亲、有家不能回的生活便是从触碰到那个阵法的瞬间开始的。
四年来他一直借助威灵台的职务便利,在百丈境内寻找类似的阵法,为的便是早日回到海山庄,谁知竟然在年含英笔下看到了。
梁谦激动地站起来,指着年含英摊开的四时不能自已。认识他四年的徐礼从未见过梁谦这般失态,然而其余两人都清楚他情绪的由来。
就像是读懂梁谦心中所想,年寒英垂眸自然道:“就是梁师兄想的那样,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回海山庄。”
但年寒英清楚他不会回去。
没有尽职尽责对谁都负责的滥好人性格,梁谦也不会对百丈人如此上心,每一桩驱鬼案子都拼尽全力,生怕错漏一个。
果不其然,梁谦情绪缓和下来,重新坐回位置。
“不是现在,三台上下都被项台的改革闹得人心惶惶,太子尚不适应动荡的朝廷,这个局面你叫我怎么走?”
转而他又如释重负道:“不过有你的保证,我总算找到回家的路了。”
“就可以全心全意找出朝中闹事的黑手了。”
插曲落音,却是探路的人选出了问题。
徐礼还在犹豫,就听屋外有人敲门,他赶紧起身开门,像是预知门后的是来找他的徐祈。
只是除了兴师问罪的徐祈,还有一个意外的家伙。
燕旭连宴席的衣服都没来及换,盛装在威灵台内到处乱转,正好让徐祈撞见,就带过来了。见要找的两人都在场,眼睛一亮,就要从徐祈身后窜到年左两人身后。
燕旭十分不习惯徐祈的存在,不只那双象征阴鬼的幽幽紫眸,还有祂浪荡子般的打扮:分明是和徐礼同款的外袍,徐祈却从来不好好整理,左肩大半衣袖滑落臂弯。半露的左手提着提灯,散发着暖光。
然而阴鬼生来不畏黑暗,根本用不着照明。提灯是为谁准备的,自然不言而喻。
“怎么还不回家?燕老头子不是早就放人了?我暖的床都要冷了。”
在儿子面前这样称呼父亲,徐祈根本没把燕旭放在眼里。不过也是自然,祂明面上被徐礼收为侍从的时候,燕旭已经鬼隐了。
从一开始眼中就只有一人,徐祈对旁观者的想法一概不管。冲徐礼说的话虽然不客气,但祂的表情不像下人该有的,抱怨、亲昵、担心,倒像是忧虑的枕边人。
出于家中人的意愿,徐礼决定告退。本来他也没打算去,热闹还是和小祈一起凑才有意思。
可只有年寒英看到,徐祈抱着徐礼出门时,偏头吐舌的得瑟模样。
切……有什么好炫耀的……
没有意识到自己情绪挂脸的年寒英顶着吃瘪的表情岔开话题:“正好我们要去找曲霓,你要不要也来?”
于是四人达成共识,年寒英咬开指尖,任由游灵浸湿纸张。白光一如既往地吞噬了屋内的人,等再次睁眼,他们已经来到一处森林之中。
此地没有任何人烟,像是被夜晚占领的荒野。抬头望去,星辰越过零星枯枝,散发微不足道的光芒。
众人一时之间分不清东西南北,就在年寒英打算随便选个方向闷头走的时候,前方传来隐约的训斥声。
“……天都黑了还没打好地基,还说没有偷懒!”
“不是交代过我出去的时候一定要加紧砍树!那边的手怎么停了?!”
循声走了一会儿,只见树林间的空地上,曲霓指挥一众生物砍木搬砖,有类人的阴鬼也有丝毫看不出人型的志怪一类,像是要在这里开辟新天地。
曲霓脱下宫女的飘飘长袖,转而换上更加灰扑扑的衣裳,但祂兴奋的神情衬得朴素为亮眼。
总之燕旭看到的瞬间,双眼瞪得溜圆。他躲在草丛里喃喃自语道。
“我从未看过母后这般高兴的样子……”
年寒英暗暗敲一下他的脑壳。
因为那不是你的母后……曲霓早已过世,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和你母亲共用同一张脸的陌生人……
他不忍心戳破燕旭的幻想,然而残酷的现实总是一次次发生,每出现一名阴鬼,就会有祂的亲友认为是他们熟悉的人回来了。
但死亡不会轻而易举地抹去,复生的桥段只发生在话本里……所以他必须去给过去的亡灵最后一击,彻底结束古仙的历史。
好在其他人打断了燕旭的注意。
“喂你们看那个……不是小红吗?”
左明冬指着领头的苦力,那熟悉的校服,比常人慢半拍的反应,不正是海山庄里缠着燕旭不放的小红吗?
今晚燕旭接二连三地看到旧相识,仍然止不住惊呼出声,听到异响的非人苦力们就要聚集,却被监工一声“不要趁机偷懒”呵回岗位。
取而代之的是“曲霓”自己过来查看。
“哎呀,竟是位老朋友,来都来了蹲在草里像什么样子,凑近点看看吧。”
“曲霓”猛地拽起燕旭,光明正大的把人带到监工的位子,剩下三人对视片刻,便也主动出来。
犹豫半天,燕旭还是选择了最为尴尬的开头。
“母……你、我该怎么称呼你?”
“曲霓”毫不介意这是生前血脉,坦荡道:“你可以叫你熟悉的名字,就当是儿子的特权好了。”
“那……曲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祂抱臂站定,兴致勃勃道:“挺好的,找到人生新目标以后浑身都是干劲。”
“新目标?”
“嗯。我想在这里、百丈河对岸建立属于阴鬼志怪的国度,省的天天看你们脸色。中间隔着那么宽一条河大家进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
曲霓轻飘飘说出不得了的豪言。
这一席话不知引起多少浪花。
燕旭:母后要当女皇?!
梁谦:阴鬼的国度?这要是建成说不定可以免去不少人与阴鬼的纠纷……
年寒英和左明冬:原来百丈河对面还有地皮啊?!
状况外的三人眼神碰撞,其中掺杂着不少自己都看不懂的意思,唯有思维最简单的燕旭继续道:“新的国度,也好,你能找到想做的事最好了。”
为了不让话题夭折,或者是像多看看母后的脸,燕旭又指着为首的小红道:“那个人……小红怎么在这里的?”
年苍定不知用什么法子送他回百丈国时,他分明感到小红拉着他的袖子一起离开,宫中却不见小红的身影,原来是到曲霓这里了。
“别管他,他脑子烧坏了。只知道管我叫妹妹,我可没有这样的傻哥哥。”
曲霓忽而想到什么,转而看向表情变幻莫测的几人,饶有兴趣道:“还是说以前有?那可真是不凑巧。”
确实不巧,哥哥失踪几年回来,走火入魔记忆全失不说,就连自己的家人也全都变得阴阳相隔。
年幼的燕旭还分不清现在的情况,想到徐祈说过的一些,梁谦脸色一变:“妹妹……他是曲虹?”
淹没历史的遥远姓名终于让燕旭回想起什么:“曲虹……小红是我舅舅?!”
被叫到名字的小红以为曲霓有要事吩咐,放下手里一看就不是正常人搬得动的木材走到曲霓面前,自然也走到几人面前。
这么一看,曲虹和曲霓长得有九分相像,基本就是双生子的程度。顶多在凌厉的长相上,曲霓多了一些女性的柔和和惆怅,然而这点变化丝毫没有遗传给燕旭。
本是舅侄相认的感人场面,奈何双方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坦诚相见,只有道破身份的惊讶与不解。
燕旭看起来更是难以接受:“小……舅舅很早以前就鬼隐了,但我听宫女八卦过,他的失踪是母后家衰败的起始……”
这段过去本不该由燕旭诉说,奈何提到的几人不是鬼隐就是去世,最终还是落到他一人身上。
镇阴台的最初落寞是有前兆的,三台之中其余两家都勉强称得上人丁兴旺的士族,唯有曲氏只剩下孤零零一支。
上任家主又是老得得后,一双儿女像是说好了一样相隔一年接连出生,此后再无子嗣。主母在生下曲霓那年病故。家主无意续弦,独自一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本该有所好转的传承在那一刻发生骤变:原定的继承人曲虹于二十年前鬼隐。
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生三丧遭受其二,换谁都难以下咽,上任家主分不出多余精力,只能让悲伤带走了他,到另外的世界与妻子团聚。
可以说这是曲氏崩溃的直接原因,即使后来小女儿曲霓出面接过家主之位,也难掩家族的颓势。
就在朝中上下将要分食这无力反抗的尸骸时,不知是谁先提出的建议,等士族反应过来,曲霓已经手持凤印,寻得百丈最为坚实的靠山。两年后诞下燕旭,为这个一波三折的家族延长了十几年的寿命。
眼看燕旭还有几年时间成人,就要接任家主之位、维系镇阴台血脉时,厄运再次降临,夺走镇阴台最后的希望。
燕旭的鬼隐,迫使本就被困宫中、蹉跎一生的曲霓郁症爆发,郁郁寡欢病死后宫。
听过镇阴台、曲家的悲剧,左明冬对其中多次出现的“鬼隐”提出疑惑。
对此,过来人梁谦的解释中包含深深的无奈:“据我推测,鬼隐便是像我这样,误触阵法被传送到其他地区的人。”
“由于阵法出现的时间、地点、目的地皆没有规律,绝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究其一生都找不到回家的阵法,只得流落他乡,怀恨而终;曲虹和燕旭这样,能回来的例子都不多见,恐怕也和你身边那位有关……”
被点名的年寒英毫无自知,甚至有闲心耸肩,仿佛这事和他无关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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