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种种考虑，年寒英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暂居在镇子上。
一来分魂之咒的影响还在，十三岁的年苍定尚有辨别是非之心，但十一岁的苍定终年待在抚云墟，心智犹如稚子不谙世事。
三位意识每日的登场时限让他不敢贸然行动。要是交战中途最是白热化的时候，哪有时间给他换人并熟悉情况的。
其二是担心古仙在抚云墟上留有后手。
七年前年寒英兵行险招，以自身海量游灵倒灌逼得古仙开阵逃遁，只是某些存在不会因距离而断裂。
当时的苍定无力斩断古仙操纵木偶的提线，加上左明冬在背后推手，仓促安置躯壳便离开了抚云墟。
放眼当下，除却人尽归家的安心，年寒英心中还生出一种顾虑：古仙对木偶的掌控到了何种地步。
若停留在祂单方面感知木偶也罢，只要不是闲得发慌突发奇想关注一下早年丢弃的玩具们，古仙就不会发现年寒英背着祂将木偶通通送人了。
但如果木偶的一举一动都在古仙注视之下，年寒英就要提早做好待客的准备。
这可不是一般的客人，相较于分别时的“依依不舍”，现在的古仙应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年寒英见上一面。
结合抚云墟的旧事来看，恐怕是后者。
当初年寒英还不清楚古仙是如何察觉自己与明冬的约定，下人从不置喙弟子的言行，当事人自己也不会多嘴。
直到古仙气急攻心，主动暴露操纵木偶一事，才透露些许端倪：游灵可通过寄生控制宿主的感官，收到的一切动静毫无保留地传回古仙。
或许后来左明冬体内的心头血亦是这个道理，只是现在年寒英怎么也不会想到，日后他会亲手将游灵放入他人身体里。
日后……
年寒英蹲守了数个夜晚，终于在分魂之咒彻底消散的那夜，等来了他的客人。
看来是七年前的落败留给古仙印象过深，见到年寒英的瞬间祂身形一滞，随后才缓缓开口。
“你在等我。”
“我又何尝没有等你？”
相顾无言，唯有游灵诉说相互的仇恨。
从手肘到腕间，年寒英划开小臂，鲜血挥洒如雨，他却像屏蔽了痛觉似的，任由伤口反复撕裂。
年寒英没有自|残的爱好，一切的代价都有着可观回馈的：深不见底的游灵自绽开的伤口涌出，伴随跳动的红，乌黑液体结成水流直冲古仙脚边。
然而年寒英控制游灵的速度再快，也追不上古仙的身影。经年累月的融合让古仙在这方面有着无人能敌的造诣，祂不是在控制游灵，游灵即是祂的身体。
游灵又一次落空，打在祂不远的地方，转瞬化为黑水溶解于土地。
望着年寒英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古仙不由轻视一二：“多年不见，本尊的弟子却是这幅愚钝手脚？想来下山耽于享乐，从未坚持修行。”
“不如让师尊再好生教导一番！”
祂身下衣袍翻飞，似有无数游灵蓄势待发，等着年寒英露出马脚。
却见年寒英收回血迹斑斑的手臂。
“还请放心，弟子在外不忘师尊教诲，习得不少好东西。”
“这就来招待师尊。”
话音未落，年寒英身形急迅如流星，四指合拢，推动抚云墟上凝重如水的空气直冲古仙心口而去。
古仙当即倒退几步，想要躲开这凶险的一掌，却觉脚下突生阻碍。
低头一看，那些原本祂以为打空的游灵化作嫩芽自土壤冒出，枝叶仿佛有意识般缠上祂双足。
一根不行，就两根，三根……直到古仙被绊倒踉跄。
放出的游灵以另一种形式，与抚云墟相融相生。
就在祂停顿之际，年寒英已经冲到他面前，没有想象的一掌击倒，而是转向腰间取出了什么。
耳边传来陌生声响。
咔咔，咔哒。
奇异的声音，像是某种金属间的摩擦、敲击以及……
火药的推进。
年寒英调整火铳口，对准古仙心口连开数枪。
足以致人死地的火药炸裂，犹如烟花在祂体内绽放。以二人的距离，火铳的枪响不亚于擦着脸颊而下的落雷，久久消散不去。
古仙也没料到年寒英还有这一手，捂着心口发愣，像是在盛水的容器上开了碗大的口，游灵源源不断自贯穿胸膛的伤口流出。
交织着青黑与鲜红的血迹，终究是被纷至沓来的漆黑游灵占去大半。
不复往日从容，纯白衣衫尽数沾满厮杀的血痕。如此狼狈之际，祂却垂首不前，重重笑声嘶哑嗡鸣，仿佛全身所有游灵在此刻与祂一同发笑。
“可悲可怜，可惜可叹——”
分明无力还手的是祂，此刻像赢家一样、怜悯年寒英的的也是祂。
“你笑什么。”
年寒英脑中雷鸣稍作平息，就被古仙癫狂的笑声再度唤醒，不由扶额。
“徒劳无功之事何不发笑？枉费心力之事何不发笑？”古仙连笑带嘲，拖着残缺的身体指向年寒英。
“我知你如此卖力是为了甚么，只是有我存活一日，你便永远得不到所求之物！”
“只有我死，你才有机会追上你想要的人！”
“与此同时，抚云墟三百多条人命一同背在你身上了！”
年寒英瞳孔骤缩。
想来只有古仙死活决定木偶性命，反之则毫无影响。
良久，他停下按压头疼的动作，正视不远的古仙。
幼年时仅能仰望的背影，竟是如今此番幸灾乐祸的面孔吗？
没了追逐的目标，他又该何去何从？
年寒英没有回答祂的嘲讽，怀中掏出「四时」。
厮杀时接连不断的大动作依然没有移动它半分，不如说长时间的贴身放置让「四时」染上了他的体温。
“我只是想要一次机会。”
一个完成夙愿的机会。
以旧神陨落为契机，以毕生心血为筹码，只愿换得一个真相。
有关世界……与他的真相。
年寒英翻开封面，上面留有他和那人最后的纪念。
彼时鲜红如血的花瓣早已褪去色彩，徒留泛黄的干花。
他尝试扣下干花，不知夹在扉页多少时日，清脆的咔吧咔吧昭示着行动的艰难。
年寒英却是浑然不觉干花的脆弱，全身心放在一瓣眼球大小的花瓣，像是对待自己的挚爱。
当干花完整出现在他指尖时，就连古仙都要疑惑他到底想要作甚。
很快祂就知道了。
年寒英将花瓣吹向古仙，几乎是触碰到的瞬间，某种透明而闪闪发光的物质自干花与古仙接触的地方向四周辐射。
“什么……？！”
几个呼吸间，那东西便爬满祂全身，只留下头部还能动弹。
古仙从未在「四时」见过这种东西，坚硬、透明带有奇怪的触感，被它吞噬的部位像是失去感知似的没有知觉。
如果连管理员都不曾知晓……
彻底被吞噬前，古仙仅剩的双眼怒视着年寒英。
“猜的不错，这可是异界的礼物，弟子好容易得来一份，当然要孝敬师长了。”
等寒冰完全封印了古仙，年寒英才轻笑道：“毕竟我马上去找礼物的主人，要多少就有多少。”
他似乎对接下来的事信心满满，哼着小曲在「四时」扉页上写写画画。
「时间的罅隙在我足下奔逃，空间的秩序从我指尖外溢」
「你不在我身旁。」
思来想去，年寒英没有改动最后一句。
“等以后明冬看到，就说是我夜间如有文曲加身，吟诗一句，想来他定会对我另眼相看。”
或是转瞬，或是几日，年寒英站在冰棺身侧，终于等来最后的客人。
“想不想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
听到这个声音，他僵直一瞬，随即移开视线试图掩盖惊讶而瞪大的双眼。
“什么是至高无上？太笼统了吧。”
仿佛突然对自己的头发起了莫大的兴趣，年寒英不停把玩着刘海，暗示自己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可越是藏匿，那颗因久别重逢而慌乱的心便越发躁动。
“众生膜拜，世人生死皆在你一念之间。”
听了这话，年寒英搓捻发丝的小动作一滞。
世人生死皆有他念，那他呢？
他的生死是否也在界外者、也在明冬的一念之间？
“答应你的条件就可以成为想你一样的人了吗？”
那道声音像是没想到年寒英会如此发问，不如说没有人会料到。
正如修道者问天，如何成为天道一般。
出于某种想法，初出茅庐的“天道”解答了他的疑惑。
“可能吧……”
“我同意了。”
不等“天道”详解职责，年寒英便应下了他的新身份——管理员6424。
没等到“天道”其他的话，年寒英便以为“天道”已经离去。稍作遗憾之余，他迫不及待地翻出「四时」。
这一次，他取下夹在书脊的细瘦笔杆，挑了片干净的土地，蘸取先前未干的游灵就地绘阵。
扭曲到不似文字的纹路从他指尖轻快地跑出，等黑色笔墨收尾相接，竟成了无人知晓的符文。
作为收尾，年寒英撕开手臂的伤口，暗红如墨的血液倾泻而下，浇灌着阵法中央的笔杆。
待黑血覆盖了全部符文，足以照亮黑夜的白光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
直到光亮褪去，抚云墟上再无生机。
又过了很久，天空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原先的“天道”像是对自己，也是对「四时」喃喃自语道。
“管理员空缺一会儿其实也没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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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最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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