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辉煌的阁楼内。
太子在楼下的喧闹声中走上楼,刚至转角,便看见立在门外的左右侍卫向他躬身行礼:“太子殿下,我家大人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太子垂了垂眼睫,敛下其中繁复情绪,淡淡颔首。
他推门而入,一阵幽香扑面而来,太子下意识皱了皱眉,对这突如其来的香粉味有些反感。
他情绪掩藏地快,这一霎面上便恢复平静。
地上铺着名贵的地毯,茶几上摆放着美酒佳肴,觥筹交错,一位青袍男子立在桌案旁。
听见声音,他抬眼望来,肃容起身,拱手行了个礼。
“太子殿下。”
太子受了他这一拜,随后垂眸淡声道:“尉迟将军有礼了。”
他束手而立时,宽袍掩住手腕,此刻手微微抬起,做了个轻微的手势,宽袍便向上卷曲,露出一截修长如竹的手腕,腕上赫然是一串菩珠。
尉迟恭心中了然,皇后娘娘一向贤良淑德,崇敬礼佛,平时最喜取寺庙行香,自前段时间太子失踪后,便孤身进青灯寺,求佛祖保佑太子平安归来。
眼下,太子倒是真就平安归来了,就是不知道此番在外遭遇,是否凶险。
尉迟恭敛下心中情绪,扬起笑容恭敬地请太子坐下,这才道:“太子殿下刚回宫,按道理说,宫中应当是有许多政务要处理的,在下如今将太子请出来,实在是家父有所牵挂。”
太子神色淡淡,身形修长,坐在一旁,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闻言只抬了抬眼,淡笑道:“尉迟先生有心了。”
他情绪很淡,尉迟恭瞧不出来什么,心下有些没底,于是拱手对着太子道:“殿下,对您前段时间遇刺之事,家父深表痛心,在下也十分懊悔当日没保护好殿下,在下应当跟随殿下左右,不让殿下受到一点伤害,谁知,那日竟有歹人想谋害殿下。”
他满脸的懊悔和憎恨:“殿下放心,在下这段时间一直在调查当日之事,一定会尽快给殿下一个答复。”
他深深谴责道:“都是在下的错,是在下玩勿职守,还请殿下责罚。”
太子抬了抬手:“孤并未责怪你,尉迟将军,那日已经做得够好了。”
尉迟恭心中一怔,想抬头看清太子脸上的表情,却不得不低头恭敬行礼,他暗自揣测着这话。
太子究竟知不知道什么?
是他在隐忍蛰伏,还是说,太子当真如传闻中所言,温良仁厚?
他从自己的繁杂思绪中回过神来,再次抬起头时,面上的情绪尽数敛去,诚挚道:“殿下宅心仁厚。”
他抬手举起桌上一杯金樽清酒,面向太子道:“殿下性子纯良温和,不责罚在下,但是在下却不能不谴责自己,今日特地设宴一表在下心意,还请殿下笑纳。”
他率先将金樽中清酒一饮而下。
太子眸色深邃,玉容清润,嘴角牵起了一丝弧度,看着他饮下酒酿,却也没其他动作。
紧接着,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接一个身姿曼妙、薄纱覆身的舞姬从外面齐整地低眉走进。
脂粉味扑面而来的一瞬间,太子眼底的情绪几不可察地晦暗下来。
尉迟恭小心揣度着太子的情绪,见他见到这一幕面上没有过多情绪,面色浅淡含笑,心也慢慢放下来。
他笑道:“殿下,趁着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在下让婢女准备了一只舞曲。”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侧的人,随后便将目光放到眼前的舞姬身上。
立在太子身侧的侍卫不由嗤笑一声,想拿女色来贿赂他家殿下?现在的尉迟将军府这么没脑子了吗?谁不知道他家一向端守自持,不近女色?
每次有朝臣私下宴请他家殿下时,他家殿下向来不会这些,饶是再惊艳妖娆的舞姬在前,殿下也不为所动。
侍卫心底暗暗嘲笑一声,旋即便将目光移向身侧的人,瞧,他家殿下仍旧是那副无动于衷、面色清淡疏远的模样……
等等——
侍卫看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原本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只金樽,忽然修长的手指微滞,蓦地收紧了酒杯,浅淡的肤色上显出交错的青筋。
侍卫眼神缓缓向上,看见他家殿下的眸色忽然晦暗下来,像是泼了墨的水墨画,沉静幽寂,一动不动望着前方。
侍卫目光放到前面,看到一群衣袂蹁跹的舞女,身姿娇柔地舞动着。
光影穿梭间,她们面上覆着的面具反射出熠熠金辉。
侍卫眯了眼,旋即手缓缓伸向身侧,摸到触手冰冷的佩剑。
太子眼眸定定地望向最中央身姿舞动的那个女子。
他面上仍旧清淡平静,心底却骤然翻起惊涛骇浪。
——流筝姑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
时间回溯到半个时辰前。
流筝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悠悠睁开眼,身边是女子盈盈啼哭声。
她睁开眼,恍若才从昏睡中醒来,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
一马车的女眷,大概有十一二位,都是身姿曼妙、面容清秀的妙龄女子,年纪不大,有些可能尚未及笄,她们蜷缩在一起,纤细的双手被粗粝的麻绳绑缚在身后。
流筝尝试着动了下被反绑着的双手,背后的人很警惕,麻绳绑得很紧,一般人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
但流筝确定自己能轻松挣脱开,她看了眼周围,把目光放到身旁的女子身上。
身侧的姑娘倒是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哀婉哭泣,面色苍白而死寂,注意到流筝的目光,她反倒能轻轻笑了笑:“姑娘,你也是被人卖来的吗?”
卖来?
流筝望着她,见她苦笑一声道:“这里的姑娘,大部分是被那些人贩子骗来的,但是有小部分,是因为家里没钱,被父母转手卖来的。”
流筝注意到她的不同,别的女子身姿纤细匀称,但她面色略微饥黄,两只大眼睛在瘦削的面上十分赫然,腕上也没多少肉。
她看着那些蜷缩在一起哭天喊地的姑娘,头一歪静静靠在车窗上,面色无悲无喜,仿佛被抽离了所有情绪:“我看姑娘面色十分平静,好似已预料到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以为姑娘和我一样是被卖来的,若是被拐骗来的,应当像那些姑娘一样,惊恐悲嚎。”
流筝静了片刻,问她:“你是自愿的吗?”
黄裙姑娘闻言一愣:“什么?”
流筝抬眼看着她,眼底乍一眼望去幽寂,但是深看,会发现眼底浅淡的流光:“你若不是自愿的,出去后,可以报官。”
黄裙姑娘怔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深意。
她扯了扯嘴角:“姑娘是在开玩笑吗?且不说我们现下被绑在这,压根出不去,就算真的菩萨保佑逃出去了,我又怎么能报官呢?”
流筝本欲问她,为何不能报官?若是父母欺她逼她,她可以向官府寻求帮助,至少能讨回一个公道,让人知道,她不是任人欺负的。
但她见那姑娘眼底满是死寂,此刻更是溢出丝丝苦涩:“我是不是自愿的,有何重要的?重要的是家中子嗣过多,独我一人是女子,家中贫寒,实在是没钱供养所有孩子,为了让家人能活下去,我别无选择。”
流筝愣了下,抬头看她 ,却见她眼底满是大悲后的平静。
她想问,既然子嗣很多,那为何偏要你牺牲呢?为何偏偏是你要做这个牺牲的人,成全他们?
流筝问不出,垂眸不语。
这世间,每个人都有权决定自己的活法,决定自己的去留。
既然她已经这么选择,她不会再多问。
她垂下眸,可心底却不似方才平静。
黄裙姑娘却转头看向她:“姑娘,你呢?你是如何被那群人拐来这里的?”
流筝抿了抿唇:“我进了家胭脂铺,不慎被那家铺子的老板迷晕了。”
黄裙姑娘的眼底浮现一丝忧虑:“那姑娘这也太冤了,你这么长时间没回去,你家人应当是担心极了吧?”
流筝没有回复她这个问题,想起方才她说过的话:“你为什么说,我们一旦被绑来便回不去了?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做得吗?”
黄裙姑娘明显为这个问题疑惑:“我当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我猜想这应当是一个人贩子团伙,这一片,已经有好多年轻姑娘失踪了,而且,我还没听说过有哪些失踪的姑娘能活着逃出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压到了颠簸处,马车忽然重重晃了一下,车厢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声。
马车外响起鞭子抽打空气的噼啪声,响声盖过年轻女子们的惊呼,伴随着一道骂骂咧咧的男声:“再叫就拉出来尝尝这鞭子的滋味!”
车厢里瞬间便安静下来了,唯有时不时的低低抽泣声。
流筝也不再多问。
到了地方,一切便知晓了。
不知马车行了多久,才终于在一处缓缓停下。
姑娘们眼底有显而易见的惶恐,因为她们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粗布裹身的车夫下了马车,抽动着鞭子向车厢走来,一把掀开帘子,目光阴狠地看着眼前这群女子,左右看了几眼:“下来吧。”
没人敢下来。
车夫笑了下,笑容有几分瘆人:“你们若是再耽搁时间,我可就要不耐烦了。”
说着,挥动了下手上的鞭子。
流筝没做声,从座位上起身率先走了下来,其他的姑娘看见她的动作,犹豫了下,也跟着一个个下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高大的府宅,但此处十分偏僻,流筝不知她们是否出了城。
门口有人领着她们往里带,最终在一间房间门口停下脚步,眼神看着她们,示意她们进去。
房间里很小,但是摆放着女子梳妆打扮的器具,还有一柜子的粉罗裙裳,几人的手被解开,门口立着身材高大强壮的侍卫,面无表情地堵在门口。
姑娘们还未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面前走出来一个面容尖酸的上了年纪的女娘,女娘挨个打量了一番,瞧见流筝时,眼底明显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她点了点下巴,忽然绽开一个笑容,指着流筝道:“把这个人,给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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