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识能下床后,便被仙盟带去例行问询秘境中发生的事。
灼夜把自己醒来那日,容向昭前来说的那番话,全都告诉了容识。
应危散布的传言已是天下皆知,找理由反驳没什么意义,容识说完秘境的事,便顺带承认了自己全部的身份。
问询他的全都是仙盟总部的重要人物,只长老就来了四位,容向昭和容识有血缘关系,自觉避嫌,因此没有到场。
容识一一承认传言内容时,除了他略显虚弱的声音之外,满室再无其他声响,静得可怕。
问询结束后,便是论罪,需要进行搜魂。
仙盟的修士领着容识到了修建在地底的静室,不过说是静室,其实和牢房差不多,只是布置好一些,和普通的房间没有大的差别,除了没有窗户之外。
跟来的人也变少了,只剩三位长老。
这三位长老在战时都和容识有过接触,却没有深入的交流,对他的了解多半来源于外界各种传言,因为态度很是公允,并没有刻意为难他。
鉴于容识现在的身体状况,其中一位长老在搜魂开始前,望着脸色不佳的文弱少年道:“你可要请人共担搜魂?”
搜魂是个极为损耗灵力和神魂的法术,无论是施术者还是被搜魂者,都会对身体产生不小的消耗。
许多金丹期的修士都经受不住搜魂,会在半途晕过去,功亏一篑,需要重新来过。
所以仙盟便想出共担搜魂的方法,需要在施术者和被搜魂者之间加上一位中间人,由他分担双方的压力。
原本作用在两个人身上的伤害,被分担在了三个人身上,便不会那么容易失败。
实验之后,仙盟发现这个办法非常稳定高效,便沿用了下来。
只是这个中间人也会看到搜魂的全部内容,多了泄密的风险。
仙盟选择中间人时,便会非常慎重。
容识听闻此言,本想说“不用了”,却想起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把他送到问询室,还跟着送到地底来的身影。
心口处那只羽毛明明没有动,他竟从上面感觉到温热的气息。
他微微叹气,点了点头道:“让灼夜来吧。”
静室内部放了能屏蔽外界声音的法器,所以容识听不到脚步声,不知道灼夜何时会到。
但他没有等太久,门便再度开了,进来的灼夜一眼都没看那三位长老,盯着他坐到了他身边。
容识和灼夜牵着手,一位长老站到了他们面前,抬手示意:“开始了。”
神魂像是被从体内抽出来,放在烈日之下暴晒,尖锐的刺痛集中在头部,仿佛一根锥子刺入大脑,要把头骨生生敲碎。
容识握住灼夜的手微微一颤,没有收紧。
他还能撑得住,不想伤害灼夜,哪怕只是掐到对方的手。
与此同时,灼夜也感受到了那种剧烈的疼痛,他拼尽全力才能让身体不要颤抖太多,容识的手却除了刚开始那一点颤抖之外,再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他们现在承受的痛苦应该是相当的。
……容识真的好能忍。
灼夜咬牙想,他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容识重伤的样子,但从没听他大喊大叫过。
唯一听到过的一次惨叫,是容识被喂了缓解浮生事的药那次。
容识痛到浑身颤抖,也没有叫出一声,只是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才短促地“啊”了一下。
声音很轻,连站在门外的杨领队都没有听到。
那容识以前到底是受过多少伤,经历过多少痛,才变成了这么能忍的样子?
之后,容识告诉了灼夜很多关于他的事,但他说得太简略,还刻意忽略了许多细节,以至于灼夜觉得,他还是不够了解容识。
直到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亲眼看到当年在容识身上发生的一切。
好痛……
容识的记忆分毫毕现地出现在眼前。
每一岁每一年,甚至是每一天,都好痛。
容识口中那些留不住的人,变成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模样,有的爱嗑瓜子,有的爱看话本,还有很多很多凡人,他们都在很努力地生活。
可他们最终都被战火席卷,什么都没有留下。
容识竭尽了全力,他想救眼前的每一个人,但总是事与愿违,难以抗争。
然后,他也跟着那些人一同湮灭在战火之中。
千重渊的那些怨魂,原来是那么的凶狠残忍,灼夜很想重新回到那里,把容识抱在怀中,杀掉所有的怨魂。
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痛苦好像没有尽头。
难怪……难怪容识不想活下去。
什么都留不住的人生,又有何意义?
漫长的痛苦在某个瞬间消失,灼夜缓了一息,立刻抱住了摇摇欲坠的容识。
容识脸色比进来的时候更加苍白,冷汗把他额间的碎发都打湿了。
灼夜望向那三位长老:“我们可以走了么?”
坐在靠门那边的长老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请便。”
灼夜敏锐地察觉到长老对容识更加尊重的细节。
他收回目光,打横抱起容识,稳稳地走出了静室。
走出地下时,外面天光正好,从他们进入地下到出来,不过两刻钟,却如同和化神期大战三百回合那般累。
灼夜凑近容识的唇,“容识,你还好么?”
容识闭着眼没有说话。
灼夜只好带容识回了他们这段时间一直住着的地方。
将人放在床榻上后,容识立即背对着灼夜,把自己蜷了起来,好像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灼夜能感觉到容识很难受,不只是身体上。
他躺在容识身侧,轻轻揽住了他的腰。
两人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灼夜很清楚地知道,容识为什么这样难过。
容识一直都不愿意让外人知道自己的过往,哪怕是对灼夜,他都没有说很多,现在却不得不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暴露给外人看。
这无异于把他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
一定会血流如注。
容识会觉得很难堪。
灼夜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太过无力,没有办法安慰到什么。
他低声说:“睡一会儿吧,我一直在。”
层层纱帘阻挡了日光,床榻内一片昏暗,容识紧紧地蜷缩起来,却还是不能抵御周身的寒冷。
仙盟对需要论罪的人进行搜魂,是很正常的流程,那些长老也没有难为他,反而很是尊重恭敬。
他仍旧感到难堪。
把最痛苦的事情彻底剖开,只会沦为被观赏的动物。
就像斗兽场里,两只动物分明都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再也站不起来了,坐在看台上的人,却不会觉得这种事有多么残忍,多值得同情。
他们只会觉得,这场决斗不够精彩,不够被拿出去当做炫耀的谈资。
也许这种心情,连灼夜都会很难理解。
但他就是觉得恶心。
容识兀自反胃时,忽觉身后有灼热的气息靠近。
熟悉的滚烫躯体贴了过来,驱散了全身的寒意。
容识突然想要流泪。
但他还是忍住了。
本以为不会很快睡着,然而神魂消耗太过,身边又太温暖,容识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他一直睡到第二日的午后。
容识从灼夜怀里起身下床,听见对方在身后问:“容识?”
他没有回头,声音很低,“窝了太久,我想出去走走。”
话罢,他便步出殿门。
灼夜知道,容识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不要跟来。
可是他怎么能放心?
灼夜低下头想了想,化作一只小小的雀鸟,飞出了殿门。
迎着秋天的微风,容识漫无目的地在仙盟总部到处走。
这里和数十年前,他还是盟主义子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仙盟的前身是几千年前创立的执法盟,后来有一任盟主江拂将执法盟改制,称为仙盟。
自改制后,又过去六百年,太微历一万五千七百三十六年,仙盟终于被推翻。
容识走到仙盟之前的广场上,发现了细微的不同。
广场后立起了一个巨大的石碑,上面雕刻了新旧仙盟大战时几次重要的战役。
距离那段时光,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久到他们这些参与过大战的人,都成为了史书上记载的人物,成为了所有修真界史的记载上,注定不能忽略的节点。
容识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他不是没注意到身后一直跟着的雀鸟。
灼夜担心他无可厚非。
他们都在假装对方不知情,他假装不知道灼夜在跟着,灼夜假装不知道他其实一眼就能发现伪装的雀鸟。
罢了,随他去吧。
容识想了想,往竹海小院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那里,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
翻山以后,容识看到一片熟悉的竹林,小院和他离开旧仙盟的时候一模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院中草木繁盛,他曾经下过的棋盘还在亭中石桌上摆放着,只不过没有阵法隔离风吹雨打,棋盘掉了漆,石桌也稍稍褪色。
容识将房间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屋内陈设也跟从前一样,只是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人居住过了。
他最后推开的,是自己房间的门。
谁知随风轩之内一尘不染,还多了很多东西。
容识抬头看过去,发现一张张挂在空中的画像,画中人脸上带着黄金凤凰面具,一身黑红相间的仙盟制服。
很显然,这画的是战时的他。
画中,他在书桌前钻研阵法,在阵前搏杀,在山间小亭里吹风,都曾是真实发生过的时刻。
画面栩栩如生,似乎画中人下一刻,便会从上面跳下来,从丹青线条变成活生生的人。
容识走近了看,发现每一张画上,都有着丝丝缕缕的灵力和精血的气息。
……是谁作了这些画,还挂在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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