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再次收到信息时，张今樾已经跟着保洁阿姨去了对面。
隔着两道门，一时寂然无声。
手机在口袋里不厌其烦地振动着。
孟春拿出来看了一眼。
意料之中的换了个角色。
是池凝。
【春春，奶奶最近不太好，昨天刚转到了四院。】
【她想见你一面，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吗，阿姨让程埭过去接你？】
孟春抿了下唇。
她可以无视孟坤的信息，但不能对池凝的话视若无睹。
指尖轻戳屏幕，打字：【池姨，北岩刚下了一场大雪，路不好走。】
回完信息，她没再看池凝后续的回信，兀自收起了手机。
一抬头，看到了正倚靠着矮柜犯困的人。
他个子高，靠着矮柜时长腿弯曲着，脊背因困顿微微躬起，双手撑在身侧，被卷起的衣袖渐渐滑落，柔软的黑色毛衣遮住了大半手掌。
眼皮轻垂，没什么情绪的盯着虚空一角，往那儿一站，很是唬人。
保洁阿姨多看了他几眼，收拾东西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紧赶慢赶地拎着换下来的东西出门，临走之前还没忘捎着垃圾。
张今樾站直身体，语气中满是困倦：“辛苦了阿姨。”
保洁阿姨：“不辛苦不辛苦！”
看到她急切的脚步，他嘀咕了一句：“这么急。”
说着，掩面打了个哈欠。
他随手扯了张纸巾，擦了擦眼角的生理性泪水，提了点声音：“干嘛不过来看？”
孟春收回视线，“睡觉了。”
张今樾笑了一下：“孟老师，你转移话题的手段好像不太高明。”
“……”
孟春看向他，“睡不睡？”
“睡。”张今樾见好就收，朝她挥了挥手，“午安，孟老师。”
回应他的，是很冷漠的关门声。
门关上之前，孟春似乎听到他笑了一声。
……
……
孟春是被电话吵醒的。
看到来电人属地时，她几乎要压不住被吵醒的烦躁。
只是电话接通后，那端是一道年轻的男声：“孟春？”
孟春沉默几秒，尽量平静的应了一声，“怎么了？”
程埭似乎很累，声音有几分沉：“医院下了病危，孟奶奶可能撑不过去了。”
孟春一愣。
“孟叔一直陪着，他让我给你说一声。”程埭顿了顿，“孟叔说，你来不来自己决定，他不强求。”
“……”
张今樾睡醒时，天已经黑了大半。
手机里未读消息不断弹出，置顶的头像框上赫然有一个红色的数字角标。
【临时有事，需要回一趟北城。】
张今樾瞬间清醒。
他先给她发了个信息：【方便接电话吗？】
隔了很久，对面才回了一句“可以”。
电话接通后，窸窸窣窣的吵了一阵，才渐渐安静下来。
孟春的声音慢半拍响起：“我刚下车，可能有些吵。”
张今樾登时没了话。
其实他很想问：为什么不叫醒他；为什么不让他送她过去；又为什么突然这么急切的跑回了北城。
但他又清楚的知道。
他并没资格，也没立场。
于是，千言万语汇集到嘴边，只剩下一句稍显无力的问候：“吃过饭了吗？”
孟春刚走了一大段路，嘈杂的人声吵得她脑中嗡嗡的响。
她整个人累极，上车后直接靠着后背闭上了眼，并没察觉到他的心思。
只说：“吃了。”
张今樾对这句话的真实性保持怀疑，又问：“吃了什么？”
孟春：“路上随便对付了一点。”
电话那端静了几秒，他低声问：“回来的时候，我去接你？”
孟春眼皮一颤。
她听出了他试探的意思。
车速压着限速线行驶，转向灯的滴滴声中，夹杂着几声刺耳的鸣笛，更衬得电话那端的安静。
他耐心的等待着她的回答。
片刻。
孟春轻声：“好。”
电话挂断后，车内恢复安静。
“医院里来了很多人。”
孟春没想到他能主动开口。
事实上，他能来车站接她，就够令她意外的了。
即使这十有**是池凝的意思。
透过车内后视镜，程埭看了她一眼，淡声：“我妈的意思，她让我提醒你一句，不要冲动。”
池凝到底已经在这个家里待了好些年，有些事即使没人提起，她多少也能看得明白。
但依然是那句话，她毕竟只是孟坤的续弦。
医院里确实来了很多人。
上到孟老太太的兄弟姐妹，下到孟春的堂兄弟，几代同堂，好不热闹。
一群人围在病房门口，面上表情都不太好。
听到声音后，池凝率先看了过来。
但最先出声的，却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她拄着拐，目光却很尖锐，“这是，春迟吧？”
一个裹着披肩的中年女人搀扶着她，笑意盈盈：“是呢，咱家就春迟这一个女孩，您还怕认错了吗？”
池凝下意识看了眼孟春，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孟春垂眼，忽略掉那些中年人细碎的笑声，径直从他们身边掠过，进了病房。
病房里，除了孟坤，还有几个女人在。
孟春脚步一顿，走了过去。
她只叫了孟坤，“爸。”
孟坤应了一声，“过来。”
病床上，孟老太太身上贴满了检测的仪器，浑浊的眼球转动着，视线落在孟春的身上。
原本毫无生机的眼神，忽地精神了几分。
孟春默不作声的站在那儿。
孟老太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一开口，却咳了起来。
离她最近的女人连忙帮孟老太太顺了顺气。
咳着咳着，她忽然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两行泪顺着皱巴巴的脸颊滑落。
她呜咽着发出几个音节：“我……对……对不……起你……你妈……妈妈。”
孟春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她垂眸，看着眼前这个说句话都仿佛用尽了一身力气的老太太。
其他人难得闭上了嘴，没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但都在看她。
如有实质的目光尽数钉在她的身上，无声威胁着她的言辞。
片刻，孟春“嗯”了一声。
孟老太太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
“嘀——”
数不清的医生护士一股脑地涌进了这间病房，无数道声音同时闯了进来。
痛哭，哀嚎，尖叫。
合奏了一场无比盛大的哀乐。
孟春请了三天假。
那几天，北城大雨滂沱。
街边的黄花被暴雨冲刷，凋零飘落，碾入泥土。
沥青路蒙了层水光，低洼处积水成面，颠倒了这座城。
直至深夜，万籁俱寂。
孟春拖着疲乏的身体，走向程埭的车。
见她过来，程埭把烟掐了，提醒：“你爸他们也开了车。”
言下之意，你跟我走不太合适。
听了这话，孟春点了下头，伸手：“钥匙给我。”
程埭：“？”
孟春平静开口：“你去坐他们的车。”
程埭：“……”
孟春到底还是坐上了程埭的车。
只是——“我回玉水郡。”
程埭：“你爸说带你回家。”
孟春眉心轻皱：“还有什么事？”
程埭打了个方向，他们已经将玉水郡甩在了身后。
“不知道，好像都会过来。”
孟春品了下某个字眼：“都？”
程埭：“你那些姑姑们。”
烦躁感顿生。
孟春扭头看向了窗外，没再接话。
身边，程埭扔给她一个东西，“没电自动关机了。”
是她的手机。
白天太忙太混乱，她甚至没发现手机已经不见了。
“……谢谢。”
程埭车里有数据线，孟春给手机充上了电。
等待开机时，她忽然开口：“有未接电话吗？”
程埭淡声：“我不是保管手机的。”
几天相处下来，孟春已经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
只“哦”了一声，又问：“所以有吗？”
“没注意，”程埭轻踩刹车，靠边停下，“下车。”
他们进屋时，那群人还没来到。
孟春找了个地方继续充电，开了机。
十几个未接电话。
几十条未读信息。
最后一条在一分钟前。
【张医生：空了给我回个信息。】
上一条是：【我很担心你。】
大雨中漂泊了好几天的心神，似是终于有了定处。
孟春紧握手机，正想给对方回个信息，却听着门外一阵吵闹。
他们到了。
孟春只来得及回了一句：【有点忙。】
便放下了手机。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进客厅的却没几个。
只有孟坤，和她那些姑姑们。
刚一坐下，孟坤直奔主题：“你奶奶的遗愿，你怎么看？”
孟春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直到，听见她某位姑姑轻柔开口：“春迟，无论你之前对家里有什么误解，但我们总归是一家人，我们不会害你。”
接着，旁边那人顺势劝说：“对啊春迟，你总不能真让那孩子无家可归吧？”
那孩子？
什么孩子？
孟春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猛地转头，对上了一双惶恐不安的眼。
门外花园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陌生少年。
她听到自己问了一句：“他是谁？”
“你奶奶娘家那边的孩子，前些时候父母出车祸去世了，还没成年，需要监护人。我们想着，只你们家没有自己的男孩……”
后面的话孟春已经听不见了。
耳边再次响起滂沱的大雨声，似有雷电轰鸣，而她孤身一人立于角落。
说话声渐渐弱了下去。
趋于安静。
蓦地。
孟春低头笑出了声。
客厅彻底静了下来。
“我改名字了。”孟春出乎意料的平静，“户口本上我是户主，叫孟春。”
一片寂静中，她继续说：“你们家的事，我不关心。”
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后，孟坤震怒：“混账！”
孟春丝毫不理会他们的反应，拽了手机直接推门离开。
玉水郡离这里很近，近到一晃眼的功夫，她已经站在了自己家门前。
耳边风声呼啸。
她抖着手，好半天才打开门。
风雨被隔在门外，她隐约听到了几声嗡响。
是手机。
【张医生：行，你先忙。】
【张医生：很晚了，忙完直接休息吧。】
【张医生：睡了？】
孟春顿时泄了力气，整个人顺着门滑了下去，蜷成了一团。
没开灯，没问他方不方便，直接拨了一个视频通话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起。
张今樾半躺在床上，床头亮着一盏小灯。
“忙完了？”
仗着自己这边一片昏暗，孟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一寸一寸，从眉至唇。
张今樾这才察觉到有些不太对，“怎么没开灯，准备睡了？”
孟春依旧没出声。
黑暗给了她无限的纵容，很好的遮住了她正疯狂滋长的负面情绪。
“孟春？”
她动了动，终于“嗯”了一声。
张今樾目光温和的看着她，不自觉的放轻了声音，莫名温柔：“不开心？”
孟春眼眶一酸。
她没回答，只叫他：“张今樾。”
张今樾应得很快：“嗯，我在。”
她轻声问：“你还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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