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遭婚变的赵简又成了城中笑柄,为围城中焦躁的人群送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情者有之,嘲讽者有之。赵简自我麻痹,每日行尸走肉般穿梭于大街小巷,寻找失踪的新妇。
赵忽心疼兄长,前来探望,看着瘦了一圈的兄长,眼睛都红了,“兄长,你莫担心,我帮你一起找,一定能找到。”
赵简勉力挤出一丝笑意,拍拍勉强及他肩头的少年,“你有这份心,兄长就知足了。”
又把他当小孩子,赵忽急赤白脸:“兄长,我没说笑,我能帮你——”
“公子!”门客杵臼前来禀事,赵简随口敷衍忽,“好好好,兄长信你。”
赵忽嘴巴嗫喏着,想说些什么,可兄长已专注地听门客讲话,他暗暗握紧拳头:都当我是小孩子,我偏要将嫂寻回来让你们刮目相看。
赵简杵臼二人说得投入,没留神赵忽抬脚离开了。
“赵姬母家是邯郸富户,她父亲叫赵枢,欠了吕不韦的钱,拿女儿抵了钱。赵枢后来又发达起来了,三五不时接济新女婿异人。”
从孟弋入手查不下去,赵简没死碰硬撞,改换方向查赵姬。雁过留声,人过留痕,赵姬是邯郸人,查起来也容易,门下宾客没费什么力气就查到了赵枢。
无论劫狱之事赵枢有没有份,赵姬终归是他女儿,异人一走了之,留下弱目幼子,以常情度之,赵枢不该对亲生女儿和外孙不闻不问。
赵简决定冒险一试。
赵简雷厉风行,几个水刻后就与赵枢面对面对峙。
赵枢连口否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异人那狼心狗肺的都不管了,我为什么替他养儿子?公子如不信,请搜查。”
好拙劣的说辞,赵简不上当,手一扬,门客、侍卫、兵卒一拥而入。
半晌后,他们又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出来。
赵简面目沉沉。
***
派出的几拨使者都没有回信,负责刺探军情的骑兵连日观望,也未发现魏军踪迹。援军不至,赵胜焦灼不安,分不出心神料理家事。
恰好让赵忽钻了空子,大清早,他甩开婢女侍卫,偷偷溜出家门,直奔南市。
南市比上回来时冷清多了,一些店肆关了门,有的房顶瓦都塌了,门前阶上铺满了碎瓦,一地狼藉。赵忽虽年少,没经过磨难,却是读过诗书的,此情此景入目,顿生“彼黍离离”“中心摇摇”之念。
他从没一个人出过门,更没一个人来过市场,不认路,店肆的招子又都长得差不多,他挨家辨认门脸,忽然一人来到他面前,下拜行礼。
忽不认得这人。“你是谁?”
那人谦卑道:“奴是粮肆伙计,您前几日来粮肆找黑颈,奴见过您。”
一听粮肆,赵忽两眼放光,问:“我正要去粮肆。你家主人可在?我兄长急疯了,满世界找她。”
伙计说:“正是主人派小人来的。”
赵忽高兴坏了,果然我一出马就把人找到了,看这回兄长还拿不拿我当小孩子。“她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她!”
“请随小人来。”
***
人定时分,平原君府人仰马翻,小主人不见了。
赵忽溜出去不几时,贴身伺候的仆人就发现了,怕遭责罚,诸人即刻分头找寻。近午仍不见小主人踪影,瞒不下去了才战战兢兢上报主人。
立时,整座府邸乱成一团。
夜色深重,赵忽还没有回来,强撑了一天的赵胜濒临崩溃。
“主人!”阍人狂奔入院,手上擎一羽箭,箭镞扎着一方素帛。
抻开来,帛上黑字入眼:欲救子,退兵,降秦。
赵胜眼一黑,望后倒下。
***
赵简闻讯赶来时,赵胜连坐的力气都没了。
赵简忧切:“叔父,你可要撑住啊。“
“简,”赵胜借着他胳膊之力坐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有个心里准备,此事怕与孟弋有关。”
什么?赵简迷茫地看着家令传召赵忽的近身仆从。
“你!”家令手一指,一脸肿得老高的家仆上前一步,唯唯诺诺道:“启禀庐陵君,小主人日前去过南市,是替公子的夫人孟弋带话。”
赵简瞠目:“再说一遍,给谁带话?”
“孟弋夫人。”
家仆哆嗦着跪下,详细说了那日赵忽受孟弋之托,去南市,先到弋氏陶肆,向掌柜钟离克带话:先前的买卖,要继续做下去,不要怕费事,遇到难处就找郭起,郭起省得找谁帮忙。又转去了粮肆,对一个叫黑颈的人说:每日售粮要有限度,每人最多买三升,多了不卖,给再多钱帛也不能卖。
孟弋囤粮赵简知晓,后一句没什么玄机,前面那句,越品越觉蹊跷。
唯一的线索指向孟弋,赵简咬紧下颌,痛下决心:“叔父放心,我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尽快找到忽。”
疲惫感几欲压垮赵胜。“也怪我,大意了。”
日前拒绝子高时,就应有所防备,秦人不会善罢甘休。绑架忽,正是为了逼他就范,逼着他游说赵丹投降。
“我生是赵人,死为赵鬼,宁死不降。可是忽怎么办?”
可怜的孩子。当初为了挽回声誉挽回门客,不得已亲手杀了他的母亲,那时他尚在襁褓中,难道,十年后,又要失去他了吗?
“我更担心,秦人将此事声张出去,传到丹耳朵里。”
赵丹生性多疑,大敌当前,他不会任用一个被敌人抓住了软肋的相邦。
“秦人是想令赵氏自乱阵脚!”赵简的恨意被激了起来。他向赵胜表决心,三日内,一定把赵忽全须全尾找回来。
赵胜双目噙泪,执起侄子的手:“简,叔父拜托你了。”
***
见到庐陵君气势汹汹登门,黑颈冷汗涔涔直下,腿一软,匍匐跪地。
“公子,小人如有半句虚言,就教头顶流脓脚上长疮不得好死。苦也!我这是什么命,摊上这般没谱的主人,坑苦我也。”
自事发,前前后后五六拨人登门询问过主人去向,他均摇头一问三不知,说得舌头都麻了。
主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吗,连庐陵君也敢戏耍?新婚夜逃跑,是个男人都得疯,何况庐陵君?等被抓回来……他暗自替主人捏了把汗。
赵简没提孟弋,转问起那日赵忽来传话,都对他说了什么。
黑颈奇怪他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回忆了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听了黑颈的回答,知侍从所言不假,赵简又问,后来有没有见过赵忽。
“绝对没有。贵人们需要什么,掀掀嘴皮立有人送上,岂会降尊纡贵亲临市场?”
赵简颓丧地离开,一不留神趠空了台阶,左足迅敏朝地上一蹬,稳住身形,突然察觉靴底硌得慌,挪开脚,看到一枚玉带钩躺在草窠里。赵简愣了一愣,弯腰捡起来。
黄玉制的玉带钩,玉质细腻,沁色均匀,雕有云雷纹。很眼熟,是不久前忽耍无赖从他这里顺走的,前日见到忽时,还在他腰间扣着。
前日还在忽身上的东西,此刻掉落在粮肆。
赵简眼底浮上阴冷的笑。
黑颈刚站直了伸个懒腰,就见庐陵君去而复返,他唰地耷拉下胳膊行礼。赵简掣出一把尖刀抵着他胸口,厉声喝问:“说,忽在哪里?孟弋在哪里?”
***
黑颈发毒誓不是他干的,挨了一顿板子也不松口,赵简让人把他关了起来。
收拾完黑颈,赵简渐趋理智,一个显而易见却被忽略的问题浮出水面:逃婚那夜,谁接应的孟弋?
——遇到难处就找郭起,郭起省得找谁帮忙……
赵简敏锐地从乱麻中抽出一根线:郭起。
他终于明白这话蹊跷在何处了,孟弋怎会求郭起帮忙?他俩见面就针尖对麦芒,向来不对付,孟弋尊钟离克为兄长,可于归那日却由郭起充当送嫁兄长。
深思熟虑后,赵简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虎听完主人的吩咐,大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子,你当真?那可是夫人的父亲。”
“子债父还,孟弋逃婚,说明他教子无方,不抓他抓谁?”
***
廉颇不愧是防守战的名将,秦军尽管来势汹汹,仍被挡住了。邯郸虽成危城,虎狼之师一时半刻也啃不下来。
从邯郸出发往魏的使者前前后后已有三批,大梁方面迟迟没有动静。赵丹坐不住了,传召赵胜。
“叔父,魏主要背信弃盟?”如果魏国抱定主意袖手旁观,邯郸迟早化为废墟。
赵胜失了素日的神采,强打起精神为赵丹分析:“暴秦势强,山东诸国无有不惧怕的。魏主想必遭威胁了,是以踌躇不肯出兵。然则,三晋同源,唇亡齿寒,这个道理魏君不会不懂。大王勿忧,臣再派人催促。”
赵丹心急如焚,见叔父疲累不堪,命寺人取出南海安神香,赐予叔父。
“危急存亡之秋,为了赵国,叔父可要保重身子。”
“多谢大王,臣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赵胜离去后,建信君弥子牟求见。
请过安,弥子牟随口说:“却才遇到了平原君,观其气色很差。”
赵丹掐眉心:“此围城中,谁人气色能好?”
“是啊是啊。”弥子牟叹气,“平原君怕是更愁,不止为国事,还为家事。”
赵丹直起头:“叔父家出事了?何事?”
弥子牟甚为惊讶:“大王竟不知?平原君最宠爱的少子忽,被人掳走了。”
赵丹拍案:“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绑架相邦的儿子?寡人要夷他三族!”
“这……”弥子牟作难,“臣也是道听途说,大王切勿当真。闾里传闻,是庐陵君新娶的夫人伙同秦人干的,要挟平原君议和。”
议和?赵丹脑海中浮荡起诸多念头。已经明白无误拒绝了子高,秦人为何还不死心,为何要挟叔父?莫非是叔父态度犹豫,秦人认为有转圜余地,故而出此下策,试图逼迫叔父说服我?
弥子牟长年侍奉赵丹左右,对他的心思再了解不过,观其面色阴晴不定,当即觑准时机,一副忧思的口吻道:“大王,几番遣使魏国,都是平原君一手操办的,平原君与魏国信陵君既是知己,又是姻亲,信陵君不应见死不救,可为何魏国迟迟按兵不动?秦人又在此时要挟平原君……”
眼观着赵丹神情,适时打住,赧然道:“臣信口胡诌的,臣不过关心大王安危而已,关心则乱,大王恕罪。”
赵丹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寝殿只剩赵丹一人,他喃喃自语:“叔父,我能相信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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