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近日贪凉,染了风寒,今日起得迟,日头老高了,他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口渴,刚想喊母亲,却听见外间有人说话。
“女儿,不是你父亲狠心,异人都跑了,你还为他守什么?”
嬴政识得这个声音,是外祖母,母亲的母亲。
“王家家底殷实,知根知底,他家仲男你是见过的,为人最是老实,这回铁定错不了,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母亲,”赵姬压低声,“你别说了,政还在睡觉,听见了多不好。他还那么小,我怎么可能再嫁?”
“儿子又不是你一人的,他父亲都不管了……现在是什么年月,外面打仗,城里都快吃不上粮食了,王家送了一车的粮来,一车粮诶!……不管怎么说,你都得出去见见仲男……”
衣料窸窸窣窣响动,没了人声。嬴政侧脸向外,泪水滴落枕上。
母亲不要他了,他心灰意冷,一个人跑出来找老师。
孟弋让辛端来温水,给他擦了脸。
“你母亲是个很可怜的人,她跟着你父亲吃了很多苦,你父亲为了逃命却狠心将她丢下,令人齿寒。天底下的女子很可怜。”
孟弋想,倘或赵姬真的选择再嫁,也无可指摘。
“她不要我了。”嬴政嘟囔。
孟弋说:“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母亲的孩子,她不会不要你的。可是,你要知道,任何人都会有离开你的一天,到最后,你要孤独又顽强地走完一生。”
“老师也会离开我吗?”嬴政突然很紧张。
老师过了很久才说:“生老病死,都是离别。”
嬴政觉得老师答非所问,再问,老师却不肯说了。
仆人来报,赵姬来了。
“政!”
赵姬疯了般冲进屋中,薅起嬴政就是一顿揍:“我让你乱跑,我让你乱跑,知不知道我快担心死了!”
嬴政泪流满面:“母亲,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赵姬抬袖擦泪。
这夜,赵姬母子留宿孟弋家中。嬴政很快睡去,赵姬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拉着孟弋说起心里话:“王家乐意我带着政嫁过去,仲男是个憨厚的人,我很心动,也很想答应,可是最后拒绝了。”
孟弋问:“你怕王家虐待政?”
“不。王家是厚道人家,政跟着我过去,会过得很好,我是不甘心。异人那个黑心烂肚肠的,说跑就跑了,一点不顾忌我们母子的死活。我把政生下来,害他吃了这么多苦,随我去王家,他将来最多是个富翁,对不住他遭过的罪。”赵姬目光坚定,“我要我的儿子做秦王。”
异人早被安国君确立为嗣子,老秦王岁数大了,他一死,安国君必继位,届时异人就是太子,政是太子的长子,也就是将来的太子、将来的秦王。
孟弋暗暗赞叹,赵姬不愧是跟过吕不韦的,受其影响很深,眼光长远,能忍辱负重,意志坚定。不过,她一介妇人,带着幼小的儿子,前方还有多少磨难?
耳边一声啜泣:“不知他那没良心的父亲,是不是已经把我们忘了?”
***
月辉洒落咸阳。
已经改名为子楚的异人从榻上下来,穿好中衣,命内侍带走刚刚还在身下侍奉的美人。
屋中只剩他一个人,饮一碗冷酒,这几个月来的惊心动魄再度浮现眼前。
从邯郸逃出后,随子高火急火燎逃到了王陵将军大营,受到隆重接待。修整两日后,王陵将军派遣精兵护送他们回秦。
星夜奔驰,终于抢在过年前,回到了咸阳。
清晨的第一缕光辉投射在咸阳城楼上,异人跳下马,声嘶力竭对着城门大吼:“咸阳,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而后跪倒在地,纵声大哭。
连年的胆战心惊,连年的忍辱偷生,在这一刻,宿雾般被朝阳驱散。
我,异人,回来了。
在馆驿沐浴更衣后,他想先见母亲夏姬,却被吕不韦阻拦,“公子糊涂了不是?华阳夫人才是公子的母亲。”
吕不韦神通广大,弄来一身束腰博袖的楚服,让他穿上。
华阳夫人是楚人,见了暌违多年的楚服,高兴到落泪。“我看见你啊,就像看见了楚地的亲人。你既是吾子,今后就叫子楚吧。”
此后,世上再无异人,只有子楚。
岁日,他随父亲入宫拜见了自己的祖父老秦王,一起入宗庙朝拜,算是正式向宗室和文武大臣宣告:他子楚回来了。
吕不韦早先在秦国就有生意往来,几个越来他除了料理生意,就是四处活动,见各色权臣。他嘱咐子楚,要每日孝敬太子和夫人,务必每日晨昏定省,嘘寒问暖。
“我们在秦国根基尚浅,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夫人,我们一定要笼络好夫人。”
子楚一一听从了。
此时此刻,夜深人静,月光澄明,他倍加想念远在赵国的妻儿。她们母子还活着吗?
***
王陵连折五校,秦王嬴稷大怒,命悍将白起代替王陵。
白起,赵国的梦魇。事实上,长平之战接近尾声时,白起就拟定了一鼓作气攻下邯郸、灭亡赵国的计划,只是当时秦军损失过大,后方不堪重负,秦王犹豫不决,加上赵国使了离间计,派人入秦,游说秦相范雎:赵亡,白起功劳大于君,君当如何自处?范雎面见秦王,力阻围攻邯郸。秦王强硬召回白起。白起的谋划胎死腹中。
修整数月后,秦军卷土重来,白起是秦王首选的将领,可白起认为已经错失了灭赵的最佳时机,此时赵国缓过劲来,上下一心抗秦,此战必败,拒不从命。秦王无奈,点了王陵为将。可惜王陵接连失利,秦王再派白起。
就在赵国君臣对这道晴天霹雳惊得胆寒之际,咸阳方向又有消息传来:白起坚拒,称病不起,秦王改派王龁和郑安平为将,不日即将抵达前线。
郑安平是范雎的故交,军事才能一般。而王龁,赵国人民的老朋友了,长平之战伊始就是他和廉颇的较量,而今,老对手又要飚劲了。
***
秦军换帅的同时,魏国方面,在信陵君的再三进谏之下,魏王终于大发慈悲,命将军晋鄙率十万大军驰援邯郸。佳音传来,邯郸一派喜气洋洋。
可是,赵国君臣左等右等,始终没等来魏军,军中侯派出细作望南日夜候望,魏卒都杳无踪迹。再探,得知,秦王放话威胁魏王,魏王惧怕秦国,命晋鄙驻扎在邯郸南的汤阴,不得北上。而此时,秦军分出一股,逼至邯郸南的宁新中,距离汤阴不过百里,震慑之意十足,晋鄙一发踟躇不肯前进。
王龁至军中,怕重蹈王陵覆辙,不给赵国喘息的机会,不间断发动进攻,赵国守军顽强抵抗,不肯后退一步。
因仓促换帅,秦军将不知兵,连月进攻接连失利,伤亡惨重。
王龁坐不住了。秦国律法严明,有功必赏,有过也必惩,他惴惴不安命文吏修书,详细汇报了历次进攻的情况,向大王明鉴不是他贻误战机,实乃邯郸太难攻,恳求大王支援。他没明说,意图不言而喻:请大王依循长平旧事,换武安君白起为将。
赵国探子探得秦军大营派出送信使者,秘密上报相邦和大王。
赵胜想,王龁久攻不下,秦国多半要换白起来。
不行,必须阻止。白起一来,赵国就完了。
他紧急召集住代舍的上等宾客,商议应对之策。
“魏王就这点胆子?”有性格暴烈的门客当场唾骂魏王,其他门客也纷纷出言附和。
“邯郸危在旦夕,十万魏军止步观望,叫人心寒!”
宾客中,陈文子资历最长,也最受赵胜倚重,群情激奋,他却冷静道:“暴秦连年向东蚕食,韩魏早被打怕了。晋鄙是魏王心腹,他驻扎汤阴,按兵不动,一是惧怕秦国,二是观望:待秦军攻破邯郸,他便可长躯北上趁火打劫,收渔人之利。主人,不可不防啊。”
赵胜忧色重重,“先生有何高见?”
陈文子道:“逼魏,求楚。”
赵胜长跪,拱手道:“愿闻其详。”
“山东六国,韩国自保尚难,齐、燕两国不干己事隔岸观火,边境的赵军还要防备二国偷袭。赵国北边有楼烦、林胡、匈奴,不能不防,不到万不得已,李牧将军不可轻易回师救援邯郸。能救赵者,唯魏与楚也。”
***
“……所以,只有楚国魏国联手,赵从内,魏楚从外,里应外合,方能解邯郸之围。”
孟弋夫子分析了一圈军国大势,最后得出如上结论。
过了个年,嬴政个头窜了许多,独立思考能力也更强了,他问:“魏楚会来救赵吗?”
孟弋说:“面对秦国,韩赵魏是一体的,赵若降了或亡了,秦国下一个要吞并的就是韩魏。然而,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魏王怕秦,让他痛痛快快发兵驰援邯郸,太难了,只有逼魏救赵。”
门外,赵简止住了步子。奇了,孟弋的想法与陈文子不谋而合。接着他就听到嬴政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
“如何个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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