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奉茶

是夜,白府。

巡视完码头的白氏大房嫡子,白祈安,打马归家。

他急得满头是汗,来不及完全停下,就一把丢了缰绳,跌跌撞撞跑进院内,

“娘,您真的去林府下聘了?!”

白府书房里,白夫人徐伶,波澜不惊的从账簿里抬起头,“嗯”了一声。

在这相当笃定的声音里,站在几案前的挺括男儿,紧紧抿下了嘴唇。

烛光照得他一双桃花眼明明灭灭,他轻蹙浓眉,强忍下怒火,开口道,

“母亲可知他家嫡女换了人?我要娶的不是玉颖,是个泼妇。”

徐伶从几案前站起身,一张白得毫无杂色的长绒毯子从她的腿上滑落,露出她干瘦身躯。

“知道。”

她伸出像是枯萎了一般的手去点另一只蜡烛,

“你要娶的是林府真正的嫡女林楚意,不是林玉颖那个冒牌货。”

她神情冷漠,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匕首,干脆直接,毫不客气。

白祈安终于是急了,

“娘!我不是说了吗,我不娶!你明明答应了我的,不会去下聘!”

“对,我没去,是媒人去的。”

徐伶一脸坦荡,白祈安好险没气得吐血。

他太清楚他这位看上去冰冷漠然的母亲,私底下是有多狡猾。说好听了是人老心不老,说难听了,那就是不择手段。

膝下没有任何子嗣,却在白府稳坐正妻之位二十余年,她就像一朵分明枯萎了却还带刺的蔷薇,还是有毒的那种!

白祈安的生母早亡。白老爷过世之后,徐伶在孩子堆里随意一点,将他过继到了膝下,成为白氏嫡子,白府名义上的下一任老爷。

当然实际上,白府的一切都是徐伶说了算。

白祈安和徐伶感情不深,自知博不得半分同情,只好讲起道理,“母亲可听说过这位林楚意小姐的传言?她家丫鬟不小心把她撞进水里,她竟毫不客气的打了丫鬟二十大板,还将人扔出了府!如此狠辣的人,以后怎么懂得孝顺母亲,又怎么当得了白府的少夫人。”

徐伶闻言,抖了抖斜插入鬓的细眉,毫不掩饰的用看智障一样的神情看向白祈安。

她就奇怪了,平日里那么聪明的好大儿,怎么就看不明白内宅里的这点破事呢?

徐伶沉默许久。她似乎想了很多,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警告道,

“白祈安,你当时在林府吗?你亲眼见到了吗?怎么就敢这样议论林姑娘?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君子慎言!更何况林楚意还是个姑娘家!以后我再听到你空穴来风讲任何人的小话,我砸烂你的舌头!说到做到!”

白祈安也猛然意识到自己为了推脱婚事,口不择言,传了流言。他瞬间消了气焰,却嘀咕着不愿认错。

“还有!”

徐伶挑高声音又说,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林玉颖那点子事。我苦心孤诣教你这几年,真是白瞎了,竟看上那样的姑娘。我劝你,好自为之。”

白祈安愣住。他没想到母亲对他的想法竟然一清二楚。退婚不成,还将他和林玉颖的事突然被抖出来,他一时之间直接慌了神。也再顾不得顽抗了,敷衍搪塞两句,便回了房。

当晚,白祈安躺在床上,越想越不得劲儿。

母亲怎么不顾他的意愿,径自就给他塞了门婚事?!

他之前就是太听话,忍气吞声当了好些年乖儿子,叫母亲什么事都凌驾于她的头上。但这次他不能再忍了,这次涉及的可是他的终生幸福!

白祈安一骨碌掀被下床,休书一封,约了林玉颖七日后冬猎会面。

====

林怿周芸不同意林楚意推迟婚期,林楚意始终是不放心,左思右想,想起一个人,她的亲哥林玉璟。

书中,林玉璟仁善讲理,在接林楚意回府这件事上帮了不少忙,林楚意觉得,林玉璟会是她的希望。

林楚意给林玉璟去了书信,提心吊胆,日夜期盼,终于在第七日的黎明,绿袖从晨光中冲来,

“姑娘,大公子回信了!”

林楚意猛得挺起在桌上趴了一晚上的脖子,抢过信笺,上面只有八个大字:

腊月十五,归家再议。

腊月十五?

她腊月二十就出嫁了啊大哥!

他这是回来帮她还是回来吃席的啊……!!

林楚意以头抢地,几近崩溃。

她只能安慰自己:也好也好,提前五天也好,还有希望。

哭闹间,灵悦从院中走来,

“姑娘怎起得这么晚?今日可是要见未来的姑爷和婆母,快些快些。”

林楚意这才想起来,今日要和下禾郡的世家一起去冬猎,自然也会见到白家公子和夫人。

林楚意抬眼看了看还没亮透的天色,嘴角抽抽,

“不急不急,”

她掬起清水搓了把脸,

“上次他们都不来看我,我何故要上赶着让他们瞧。”

“可不只是见白家,大家伙也都想着看你呢。”

林楚意明白过来。内宅生活枯燥,她这个从乡野寻回的千金,应该才是今天冬猎最大的话题。

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等着看她呢,等着看她这个不懂规矩的丫头怎么应付白家那臭脾气的婆母。

也难怪一向沉稳的灵悦都急了。

灵悦绿袖将林楚意按在椅子上,不由分说为她更衣梳妆。

一身藕粉色千丝金面百褶裙,头挽流珠步摇,耳间还配着一对东珠,卯足了劲儿将她朝着大家闺秀的方向打扮。

周芸跟着进屋,瞧屋里乱七八糟的,瞬间有些难掩怒气,“如此重要的日子,迟到可如何是好。”

她抬头看眼天色,又看看自己面色寡淡的女儿,“哎,罢了罢了,收拾齐整要紧。你们仔细着帮姑娘拾掇漂亮些,莫叫人瞧了说我们林家寒酸。”

灵悦绿袖闻言,手下更忙。四只手齐齐扑在林楚意脸上,快得看不见影。

车轿驶出林府时,还没到卯时。周芸却还是觉得晚了,对着林楚意忍不住严厉起来,

“今日狩猎是郡守一家筹措的,请的都是高门世家,所有人都得给足面子,意儿可得清醒点。若是旁人问些你什么,你不用多言,只说不知便可。你也莫要到处乱跑,就乖乖坐在营帐里,等老爷和你兄弟他们狩猎回来。”

周芸鲜少用这样的语气同林楚意说话。她一急起来,语速便快。一长串嘱咐下来,听得林楚意一愣一愣,心里已经就着这磨人的古代礼术骂了半晌。

车行一路,过了晌午,终于停在一处山脚。

山线绵延,青松覆顶,林楚意忍不住深吸了一大口凛冽空气。

冬日暖阳挂在山间,不时有驾马呼喝传来,在山林间扬起一阵尘烟。

林楚意迎着日光,眯缝着眼,远远看向山脚。那边有一排白色营帐,皆是上等锦缎覆顶,雕花白玉为柱,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山野本就风大多灰,郡守夫人张罗这场冬猎却毫不吝啬的挥霍如此金贵的白玉锦缎,实在是用豪横来形容都不为过。

帐前是一块铺陈至天边的草场,男儿驾马奔驰其中,女儿携手散步近旁,还不时有仆从提着汤水匆匆跑过。

林楚意跟在周芸身后从草场上穿过,秉承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一路上她闭嘴装哑巴,偶尔听到有人与周芸打招呼,她便跟着客气的笑笑,换来好一顿听话懂事的夸奖。

眼看着营帐就在眼前,周芸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握着林楚意的手,牵着她走向一顶帐篷,

“家里老人定要留我们用早膳,来得迟了。”

周芸随意胡诌了一句。

一屋笑闹瞬间停下,看向母女两人。

“哎呀,周妹妹来了!这位是您家千金吧?长这么大了,倒是第一次带出门。”

有相熟的夫人过来打着招呼,“瞧着真水灵,简直与周妹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另一位簪花夫人也凑上来,“我刚才说什么来着。白家娶了这么一个乖巧的儿媳妇,可不是有福了吗。”

周芸明显很会应付这种场合,瞧了眼首位上一直闭目的夫人,笑着轻拍在簪花夫人身上,“快别乱说话!八字还没一撇呢。”

簪花夫人本还想说些“下聘”云云,被周芸抢了话,

“方才走来时,怎么没瞧见郡守夫人?”

“说是来的路上身体不适,走到半路又回去了,”簪花夫人压低声音笑道,"我看啊,指不定是又上哪处野馆子喝茶去了。”

周芸咧开嘴还没笑出来,首位上的夫人却突然抬起眼皮,冷冷看向两人,显然已经将两人的玩笑听进心里。

周芸察言观色,忙严肃下表情,“郡守夫人是位爱茶之人,没有口福了。意儿养父母在云州,带了荷叶茶来,算不得名贵,却也是一番心意。姐妹们一起尝尝鲜。”

荷叶茶?什么荷叶茶?

林楚意全然不知道周芸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一出。看着周芸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小只金丝匣,熟稔游走众人之间寒暄着,林楚意瞠目结舌。

她素来敬仰旁人任何稀奇古怪的技能,特别是她不擅长的,譬如这种八面玲珑的说话之道。她觉得没用,她不屑去学,但既然周芸急擅长、周芸愿意帮她打点,她自然乐得坐享其成,并且也会在心里对周芸高看一眼,不再觉得她是只会哭啼的软弱母亲。

“这天虽还热着,却到底是入了冬,咱们姊妹几个就在屋里喝喝茶,说说闲话,便是最好。”

周芸走了一圈,回到座位,从灵悦手里接过泡好的茶递给林楚意,轻推她走到为首那位夫人跟前。

那夫人正回头示意婢女将一张雪白长绒毯搭在自己腿上。

她梳着妇人簪,面容寡淡,一身素衣黛裙,不簪金银。绒毯一盖,浑身上下再无一丝颜色,与这满屋俏丽格格不入。

林楚意正猜着是哪家夫人这么有个性,便听周芸的声音响起,“楚意,快给白夫人奉茶。”

哦,白家夫人。

等等,白夫人!

白夫人?这么说,这这这……就是她未来的婆母?

茶盏在林楚意手里瞬间烫得发抖。

乡野千金对上出了名的刻薄婆母,那一刻,她只感觉全世界的目光都投了过来,甚至是帐外路过的马儿,都忍不住张望进来想要看一出好戏。

林楚意能感觉到,白夫人外表虽老,目光却锋利似刀,她正毫不掩饰的审视着自己,看得她越来越紧张,茶盏端在手里越来越滑。

仿佛上千年那么漫长,白夫人终于从她手里接过茶盏,不咸不淡应了声,“嗯,多谢。”

就是这不咸不淡的一声,让林楚意瞬间确定,传言没有错,她未来的婆母,就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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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婆母举大旗
连载中朱颜难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