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雾霾在玻璃上凝结成浑浊的奶膜,将夜色过滤成浑浊的暗黄色。何佳蜷缩在人体工学椅里,后颈硌着坚硬的椅背边缘,电脑屏幕的冷光在她眼底灼出两团青白鬼火。
光标在空荡荡的文档页面上规律跳动,像极了ICU病房里永远匀速的监护仪——三个月前,奶奶的呼吸曲线就是在这样的节奏里变成一条笔直的河。
新消息提示音突然炸响,惊得她手肘撞翻马克杯。褐色的茶渍在《晚秋》样书上洇开,封面烫金的枫叶纹路顿时扭曲成狰狞的抓痕。手机屏幕自动亮起,微博私信框里跳出一张对比图:《晚秋》第七章与孤城北三年前发表在《临江文艺》的短篇,两段文字如同镜像般重叠。
“原来连枫叶标本的隐喻都是偷来的?”最新评论顶着粉色兔子头像,语气却淬着毒汁,“建议和您女友锁死,抄袭狗配学术裁缝,绝配。”
喉间泛起铁锈味,何佳这才意识到自己咬破了口腔内壁。她摸索着去够抽屉里的药瓶,指尖却触到冰凉的相框——签售会那天江澄锦抓拍的侧影,阳光穿透枫叶在她发梢碎成金箔,如今那些光斑都成了扎进视网膜的玻璃碴。
曾经对她满怀崇拜的人们,如今是最无情的批判者。他们毫不留情地将她从云端狠狠推下,尽管她已经遍体鳞伤。
门锁传来金属咬合的轻响,消毒水气息混着雨水腥气漫进书房。江澄锦的大衣下摆还在滴水,在地板上拓出蜿蜒的阴影。“我托师兄找了鉴定专家......”她声音裹着夜班的疲惫,手指却温柔地梳进何佳打结的发间,“只要证明创作时间线......”
“我们分开吧。”
梳齿卡在某个死结里,扯得头皮刺痛。何佳盯着屏幕上不断增殖的恶评,突然想起解剖课上见过的神经标本——那些被福尔马林浸泡的纤维,是否也像此刻的沉默般僵硬脆弱?
“上周医务处谈话,说我频繁代班影响科室排班。”江澄锦突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手指仍固执地解开那个发结,“但没关系,等风波过去......”
“你还不明白吗?”何佳猛地转身,撞得转椅滑轮发出濒死的呻吟,“现在网上连我们初遇的咖啡馆都扒出来了!说你早就把短篇构思告诉我,说我们联手做局......”她的声音突然卡在某个尖锐的棱角上,化作压抑的呜咽。
江澄锦白大褂口袋里的钢笔突然滚落,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颤音。那是她们在医学院旧货市场淘到的古董笔,笔帽刻着模糊的拉丁文“Primum non nocere”。此刻这句“首先,不伤害”正在阴影里幽幽反光。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何佳看着女友蹲下身时颤抖的肩胛骨,想起大四那年她陪着她挤在图书馆赶论文的深夜。江澄锦总是把实验室的枫叶标本夹在论文稿里,说红色叶脉像极了毛细血管网。此刻那些叶脉正在她记忆里寸寸断裂。
何佳深吸一口气,再次艰难地开口:“我现在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过去,我不想再拖累你了。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工作都差点保不住,我真的……心里过意不去。”
暮色漫过窗棂,在何佳苍白的指节上凝成暗纹。她摩挲着书页边沿的毛刺,将那些未出口的辩白都揉进纸纤维里。
指尖突然触到温热,江澄锦的手覆了上来。何佳触电般抽回手,水晶镇纸在桌面划出刺耳的声响。“他们说得对,”她盯着玻璃上扭曲的倒影,“我连三千字的专栏都写不出来,更不配......”
“何佳!”转椅在地板拖出尖啸。江澄锦撑着桌沿的指节发白,腕间还戴着去年签售会送的银链,“你第一次给我看《晚秋》的时候,说文字是照进深渊的光。现在却要因为几句蛆虫的唾沫星子......”
泪珠砸在稿纸上晕开墨痕,江澄锦突然笑起来:“分手是为我好?那去年我肺炎住院,你在上海签售会对着镜头说'感谢家人支持'时,怎么不觉得是拖累?”她扯下腕链扔在案头,金属撞击声惊飞了窗外的灰雀。
何佳的睫毛颤了颤。诊疗单在抽屉第三格,抗抑郁药藏在维生素瓶里,这些她都没说。
此刻江澄锦眼里的水光像放大镜,灼得她所有解释都蜷缩成灰烬。
“承认吧,”江澄锦退后两步,再度开口:“你根本就没爱过我。上次我生日你说‘在赶稿’,可微博定位明明在采风;上周我说升职受阻,你递来的拿铁拉花是‘完稿快乐’......”
挂钟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何佳看着洇湿的稿纸,再说不出一句话。
“你看,连分手都要选在我升职这天。”江澄锦的笑声裹着冰碴,“多精密的算计,不愧是拿过文学奖的......”
防盗门合拢的瞬间,玄关的感应灯亮起又熄灭,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不知疲倦地滴答作响。
城市另一端的写字楼里,沈颖秋正把工牌拍在主编桌上。亚克力板与实木桌面碰撞的声响,惊飞了窗外栖息的灰斑鸠。
“女性职场困境怎么就不值得书写?”她攥着被红笔划烂的选题书,突然想起三年前在何佳新书发布会上的场景。
那时刚毕业的她挤在狂热读者中,看着镁光灯下的少女作家接过金边眼镜编辑递来的玫瑰。何佳当时踉跄了一下,花瓣上的露珠坠在签名台布上,洇开的水渍像极了此刻选题书上晕染的咖啡痕。
“您当年签下《晚秋》时,可不是这样评价女性视角的。”沈颖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调嗡鸣中显得格外单薄。主编旋转座椅的吱呀声与二十层楼外的风声重叠,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何佳签售会那束玫瑰正在快速**,暗红花瓣扑簌簌落满会议室地毯。
天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雾气,让人心里发闷。
那些尖锐的话语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沈颖秋,你这选题太锐利了,还全是女性视角,太狭隘,没有普适性。现在市场竞争这么激烈,我们要的是能大火、受众广的选题。”
主编的话越发犀利:“你这几年到底在干什么?做出来的东西一次比一次差,现在出版行业竞争多激烈,你看看你交的策划案,完全没有市场价值。”
欲落未落的雨终于下了起来,淅淅沥沥。走出公司大楼,沈颖秋才发现自己没带伞,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浑不在意,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
雨幕吞噬城市轮廓时,她们在不同的空间里经历相似的坠落。
第五次面试失败时,天空正飘着细碎的雨。沈颖秋站在玻璃幕墙前,看着雨滴在简历封套上晕开墨痕,“沈颖秋”三个字洇成模糊的蓝。她忽然想起刚到出版社上班时,也是这样的梅雨季,新买的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都带着憧憬的弧度。
咖啡店门铃发出锈蚀的呻吟。沈颖秋缩在卡座最深处,潮湿的西装下摆蹭着腿弯,凉意像蛇信般游走。她点了杯最便宜的美式,再度点进招聘网站。
一则弹窗广告跳了出来——“何佳工作室”。沈颖秋的目光瞬间被吸引,她愣了一瞬,压下晦暗不明的神色,拨打招聘广播上的电话。
拨号音在耳畔响了七声。沈颖秋数着玻璃窗上的雨痕,直到沙哑的声线刺破寂静:“没有招聘计划。”她握紧发烫的手机:“何佳,见一面吧,我是沈颖秋。”
听筒里传来玻璃瓶倒伏的声响。沈颖秋盯着简历上被雨水泡皱的“编辑经验”字样,等她开口。惊雷碾过天际,沈颖秋听见细碎的药片滚动声,何佳轻轻开口。
“好。”
她抓起包冲向雨幕,高跟鞋在积水里踏出凌乱的涟漪。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味,却比办公室循环的中央空调更鲜活。转角橱窗里,晚归的白领正对镜补妆,鲜红唇膏划过苍白的唇线,像伤口又像旗帜。
沈颖秋在梧桐树影里驻足,水珠从新叶间坠落,在她肩头绽开透明的花。她忽然想起面试官最后的话:“有时候经验是牢笼。”此刻潮湿的简历在包里沙沙作响。
真正的悲剧不是死亡,而是潮湿的人被困在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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