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翻出那本日记的时候,我整个人呆若木鸡,从没想过有一天,小序会以这样的方式同我对话。

这本日记上了年岁,纸边泛黄,有些页面还黏在了一起。我顾不上封面那层灰,迫不及待地抱着它坐在桌前,细细翻阅起来。

那么熟稔的字迹,那么细腻的笔触,我反复咂摸着那些跳动的字眼,仿佛一个神采奕奕的小序就站在面前。即使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是日渐消瘦、形如枯槁的。

我们于11年冬天在医院不打不相识,次年春天来往密切,至于确定恋爱关系,已是13年的事情了。自此我们共同度过了一段质朴且安稳的岁月,直至他在17年永远离开了我。

今年是永远的第七年。

我仍住在同居的房子里,一个人置办不了什么物什,显得原先狭窄的二室一厅都变得空旷,只是这空旷中,还夹杂着一丝凌乱。

但也多亏了满房狼藉,尘封的日记才得以重见天日——我恰是在整理零碎物件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它。

残阳的光辉透过玻璃窗,驻留在实木地板上,形成一抹绯红。楼下的喧哗也在这刻传来,划破原有的宁静。我从干涸的墨水中抽出思绪,幡然意识到该吃晚饭了。

身居闹市的唯一好处,大概是便利。我后来做一人食总拿捏不住饭量,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在外堂食的习惯,不远的一家土菜馆便是我常光临的门店。

老旧小区阴暗潮湿,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霉味。

我紧挨墙壁,留心谨慎摸索着下楼,以免触及到楼梯扶手上的斑斑锈迹,却不想掌心一滑,摸到了更加倒人胃口的东西。

管理局号召创城,社区积极响应,要求公共场所贴满告示,警醒居民切忌堵塞通道。这工作轻松,但累在量大,扛活师傅图快捷,张贴剩下的浆糊一般会直接刮在墙上。

他估计没有想到会有人像我这么背时,蹭了满手。

我眉头紧锁,活动了下指关节,白乳胶粘稠得如同蛞蝓爬过的黏液。

再次动身,我格外提防,还顺手从地上捡了张硬纸壳,边揩手边琢磨:也难怪政府物业大力杜绝楼道堆放杂物,这年头,不讲素质的人越来越多了。

一语成谶,我刚走到楼梯口,碰巧与一个青年打了个照面。

我瞧出他朝内推着电瓶车的架势不对劲,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彰显出中年人的话语权,警告道:“里头不能停车。”

但想必是我的语气尚且平和,没多大威慑力,那青年听完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头哈腰递过来一支烟,说:“没事儿,就一会,有我看着呢。”

我没收下烟,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最终秉持着“各人自扫门前雪”的信念,同他擦肩而过。

土菜馆稀稀疏疏空着几张桌子,我甫一落座,还不待说上什么,老板娘便拿着点菜簿帮我抢答:“正明啊,还是老样子吧?”

肌肉记忆操控着我点了头。我几乎每天都在这用餐,重复点着固定的菜品。一来二去,店主和服务员都牢记下了我的饮食偏好:萝卜炖牛腩、素烧豌豆角、丝瓜蛋花汤。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偏好,只不过是小序喜欢吃这些,而我又偏偏吃不腻罢了。

后厨传来阵阵的颠勺声,约莫还要好一会儿才能上菜。餐馆中间架着个电视机,正在播放体育频道,看样子是欧洲杯足球赛,我仰起头,正打算借此消磨时间,不知怎么,耳朵里突然灌进了邻座女人的私语。

“就住我楼上,一天不见得出趟门,也没瞧见他和别人有过什么交往。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你来得晚不知道,他早些年就住进来了,和另外一个男人。我记得他那时候好像是个搬家工人来着。”

“另外一个男人?”我余光扫见她往我这瞥了一眼,鄙夷的神色挂在表面,露出满脸的不屑。

“哎呀你声音小点,就是……”

她们压低了声音,但时不时会冒出“生病”“过世”“遭受打击”等一些词语。

听到这里,我基本确定她们谈论的对象是我。

恰在此刻,中学生放了学,一窝蜂地拥进店铺,人声鼎沸,顺带着冲散了那两个女人的议论。

我装作自己还沉浸在球赛当中,还若无其事地喝了句彩“好球”,等菜上齐后,只顾埋头进食,风卷残云很快就清空碗碟,给其余人腾出了空位。

夜幕低垂,繁星点缀。小贩的吆喝声在里弄住宅间回响,孩童扯着父母亲的衣角,撒泼着要买纸蚂蚱。新婚夫妇十指紧扣,信步前去采购新鲜果蔬。花甲老人精神矍铄,也结伴赴往广场游憩。

现在是七点过一刻,宜团圆,不宜独行。

我没在原地久留,却也没打算加入其中,索性拐弯往住处不紧不慢地挪着步子,全当消食。

小序是个夜猫子,以前他喜欢拉着我逛夜市,要么是投球掷飞镖,要么就是套圈打气球,都是些满足他胜负欲的小游戏。

满载而归的路上,他常缠着要吃路边摊,还带上我这个崇奉饮食健康的信徒,踏上了沾染臭豆腐烤冷面的第一步。我们从南门头走到南门尾,也就从南门头吃到南门尾。

有一次他点名要吃虾仁小馄饨,但时候不巧,馄饨还没来得及出锅,城管先来了,老板心急火燎地要骑着三蹦子跑路,仍不忘挣我们这一碗馄饨钱,捎着我和小序两个人不肯停车。

前方熙熙攘攘,霓虹闪耀,我们三个大男人挤在驾驶位,迎着扑面的冷风乐不可□□辆三蹦子驶出快两公里后,老板才松开油门,复又下馄饨、调配料。

我很久没吃过那家的馄饨了,也记不清它的味道究竟如何,只记得它带来的情绪价值,要远远大于物质价值。

现在忆起此事,我依然能在车水马龙的街道捧腹大笑,在四下无人的小径笑到直不起腰,在漆黑一片的楼道笑到眼泪溢出眼眶。

直到一扇防盗门伫立在我面前。

它中断了我的笑声,逼迫我返回现实:到家了。

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地掏钥匙、开锁、进屋。

电费有一段时间没交过了,我彻底放弃开灯的念想,只身一人陷在无尽的黑暗里。我放空片刻,先去冲了个冷水澡,裹着条浴巾回到房间。

时针指在“8”这个数字,我该就寝了。

我从不参与任何社交活动,辞去工作后同亲戚也鲜少走动,借酒消愁的拍档,更是联络不上一个。除了睡觉,我几乎找不出任何事可做。

但睡觉和睡着是两码事。嘈杂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耳畔,我就着婴儿的啼哭和电视剧的背景音乐,根本无法安眠。

我又开始翻看小序的日记。

“2002年8月17日。今天是妹妹生日,她许愿让我天天跟她玩。看在她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的份上,我就再多陪她几年吧……”

“2002年11月12日。老爸又不同意我画漫画,他只允许我走他的老路,我是不会屈服的!加油裴序!立志成为下一个鸟山明……”

“2003年4月3日深夜。病痛得睡不着。”

“2003年6月22日。我和彭译翘了语文课,提着水桶去了河边捉虾。回家后老妈很生气,但看到桶里满满的二十多只虾,只是训斥了我几句……”

月光洒进房间,宁静也无声无息充盈了室内每个角落,野猫不再叫唤,枝叶不再婆娑,偶有几声虫鸣,携来的也是岁月静好的柔情。

我乐意看他笔下家长里短的事,这些未尝触及的过往,重新带给我参透他前半生的新奇。同时不可避免的,也有无济于事的遗憾:

“时间允许的话,我想去富士山看一看。”

他久滞病床,最终走出了时间。我读完末尾,然后阖上了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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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乐安和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