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本义为“电”,古人不知闪电和雷鸣为何物,以为神在天上为之。
——故而,“申”亦作“神”。
——后世之“神”,乃“示”与“申”之结合,谓之祭台与神灵缺一不可。
——对于神,自古皆是“敬”而远之。
——因无知,而心生畏惧。
——因无知,而肆意亵渎。
这段话,出自《辰》。
这些日子,柳藤读过很多遍,却始终不解其意。
那日,前来解梦的中年女子走后,忽然电闪雷鸣,她坐在雨幕之后,终于略微读懂一点。
柳藤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饮了一杯又一杯,浊酒入喉,多是苦涩,并未回甘:“这酒,不大好。”
罗靛陪坐在一角昏暗之处,滴酒未饮,兀自点了一盏灯,一炷香,靠在乘凉的竹藤摇椅上,伴着留声机传来的古老琴曲,昏昏欲睡。听到柳藤的声音,他勉强掀起眼皮,问道:“今日雨水不停,姑娘便不走吗?”
柳藤上半身全都趴在了长桌上,看上去醉的不轻:“这么大的雨,必是叫不上车,我要如何回去?”
“你要如何回去与我何干?”罗靛瞥了眼见底的酒壶,面无表情地移开眼,吸了一口酸奶,那是他方才从冰箱拿出来的,黄桃味,很浓稠,“我这儿可不是做慈善的,也没有免费续杯的业务,你已经喝了两壶了,可别想赖账。”
“我晓得,喝完一并结账。”柳藤举起保温杯,在空中和他虚碰了个杯,“不过……喝您老这么多酒,怎么着也该送一卦吧。”
“我可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更不做买一赠一的勾当。”罗靛像是一位精明的商人,道明自己的经营理念,毫不藏私。
“帮我解个梦吧,罗大师。”柳藤拍了拍躺在角落,被冷落多时的手机,“我有钱,不会让你亏本的。”
“怎么?信我了?”罗靛捏着吸管,沿着酸奶杯内壁旋转,将沿壁的酸奶转到杯底,一圈又一圈,表情认真极了,仔仔细细的,像是在做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我一直都信的。”
“是吗?”
“当然。”柳藤答得坦荡,倒不像是扯谎。罗靛却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我倒不信。”
“信不信随你。”
多么熟悉的回答,只是换了说话人和听话人。罗靛闻言微怔,随即了然:“学得倒挺快。”
“你到底帮不帮我解梦?”柳藤不置可否,继续追问。
“你并未做梦,解什么?”罗靛反问她。
见罗靛难得松口,柳藤忙道:“不是我的梦,是一个小女孩的梦。”
“哦——”罗靛随手把酸奶杯丢进垃圾桶里,起身在冰箱里拿了一瓶罐头,取了一个银白色汤匙,坐回摇椅,“说来听听吧。”
“我也想吃!”柳藤喉头微动,咽了咽口水。
罗靛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真当我这儿是超市了?”
“就一瓶,双倍价钱!”柳藤眼巴巴地望着对方。
“记账上。”生意人从不和钱过不去。
得了许可,柳藤迈着小碎步冲到冰箱前,取了一瓶罐头,又跑回原位,从包里掏出一个金色小汤匙,用湿巾纸依次擦拭汤匙和罐头瓶,然后才娴熟地拧开瓶盖,挖了一大块黄桃,塞进嘴里,心满意足地晃了晃身子:“真好吃!”
“别光顾着吃!梦呢?”罗靛打断了她。
柳藤咽下嘴里的黄桃,收敛笑容,表情变得莫测。
窗外雨水越来越大,衬得店内愈发冷清。一丁点的声响都会变得刺耳,可偏偏彻底没了声。
招财猫,破钟表,都静得出奇。
过了好一会儿,柳藤才终于打破了寂静,一字一句,缓缓道出。
“有一个小女孩,她时常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根藤条,盘踞在悬崖峭壁之间,脚下是万丈深渊,一不留神,便会跌落。她在电闪雷鸣中死死攀附着岩石,不敢稍有松弛。可她真得好累,好累……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平静,手指没有频率的敲击着玻璃瓶,一口气说完了这段话,而后抬眸,望向窝在角落的罗靛,定定地看着他,即便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你说,她可以放弃吗?神会不会怪罪她?”
“信神者,神恒护之。”罗靛的声音从遥远的外太空传来,“她若信神,神只会庇护她,又怎会怪罪她。”
“是吗……”柳藤犹豫道,“那她便可以放弃了吧……”
“她若信神,自会得神的庇护,又何须放弃。”罗靛停顿了几秒,又道,“她若放弃,便是不信,便不再受其庇护,怪罪亦不可免。”
柳藤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笑着说:“好怪的逻辑。”
“信仰,没有逻辑可依。”罗靛又停了下来,就在对方以为他已结束时,他才再次开口,反问道,“所以……她信神吗?”
他的语气不再笃定,更像是漂在广袤大海的浮萍,无根无依。
“不知道……”柳藤摇摇头,也是茫然神态,可她忽又抬眸,看向罗靛,一字一字,说得分外郑重,“但我知道,她信你。”
罗靛隔着烟雾问:“那她还会放弃吗?”
“我想,应该不会了。”柳藤笑着说,“至少现在不会……”
她很爱笑,初见到现在,他时常看到她的笑颜。以往,嘴角的弧度都像是精心设计好的,官方的,让人无可指摘。分明很甜美,却像隔了一层膜,并不真实。
唯有这一次,褪去雕饰,露出自然本真。
最是温柔,最是真诚。
眼底是寒冰初化,凉意中透着初春的暖意。
“那你,还生气吗?”柳藤忽然转移了话题。
“生什么气?”罗靛的罐头还剩了大半,他已合上瓶盖,用一方手帕慢悠悠地擦拭溢出瓶口的糖渍。
“那位女士的气。”
“我为何要生气?因为她不信我?”罗靛难得露出笑容,笑得十分坦荡,“她常来这里……”
柳藤不懂他的回答:“所以呢?”
“她信周公。只是不信我这个‘代言者’而已,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生气。”
“罗大师倒是大度,反显得我有些小肚鸡肠,耿耿于怀了。”柳藤调侃道,“不过——这样看来,您老也从未生过我的气吧。”
罗靛摇头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欠我的还多着呢,我可都记得清楚。”
柳藤彻底趴到桌上,笑道:“我好像醉了。”
罗靛丢给她一条靛青色毛毯。
“谢谢罗大师。”
“记账上。”
“好的。”
后来,他们回忆起那日,谁也不记得是怎样结束的。
只记得那日的雨很大,几乎浸泡了整个钦州城。被困在途中的归人很多,全都找到了暂避之所,即便只是一个小小屋檐,小小雨棚。
他们无疑,都是幸运的。
至于这份幸运,究竟来自何方“神灵”的眷顾,倒并不大重要。
——甚至根本没人在意,究竟有没有“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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