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永平八年。
帝都不复往日喧嚣繁华,就连白日里街边的百姓仍是门户紧闭。毕竟谁人不知此时才真正是多事之秋。
半月前,定国公及其弟宣威将军亲自带队追击燕国的小股散兵,因贪功冒进以致陷入燕军包围埋伏圈,所去之人被逼坠崖,尽数折损于此,尸骨无存。
该消息从边关快马加鞭密报入君王奏折。
当日夜间,容皇后害怕兄弟的罪过牵连己身,一力发动宫变,意图刺杀皇帝行谋逆之事。好在,宫中禁军救驾及时,陛下得上天庇佑平安无恙,此事变以容皇后畏罪自裁结束。
然而谁又能想到,宫中派人往容府问罪,定国公独女竟当场气绝身亡。匆匆入殓后,定国公夫人秦氏携亲卫敲响了京兆尹的登闻鼓,极陈容家过往功绩,路旁百姓无一不动容,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围堵禁军而无法押走容夫人下狱。
陛下闻听此事,念及容家功绩,特地赦免秦氏死罪,亦不计较百姓之过,是以皇恩浩荡传为佳话。
容暄靠在自己的棺材边,轻轻翻阅着这封密信,神色不明。
“好一个皇恩浩荡!早知慕容辰狼心狗肺全无人性,却还是低估了他的无耻。老天无眼,这样的人也配坐上皇位?”秦向晚一身缟素,略扫了几眼就被气到双颊晕红,鬓边白花都不免颤抖。
“夫人莫要生气,前两日您流血泪已经太过伤身了,如今千万要保重心神啊。”说话间,亦秋推开棺材盖子,在柯叔的搀扶下钻了出来。
容府亲兵四下分散,围着几人在山野间做好防卫。
事实上,容家之所以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波,是因为其家族自大雍开国以来世代守卫边疆,甚至至今边军都有容家军的称号,其强盛可见一斑。
当初,容暄的祖父追随太祖皇帝打天下,虽然年轻、入伙晚但架不住人家功劳高,在大局定后被封为定国公,许永世不降等承袭。
老定国公为人恪守臣子本分,历经三朝得皇帝们恩重有加,他的儿子被选中为太子也就是如今先皇的伴读,待先皇登基,女儿又被预定为下一任皇后。
虽然圣宠优渥,但老定国公身在庙堂之中时刻绷着一根弦。先皇身体孱弱不重军事,又兼诸子间继承人未明,他预感皇位传承之时帝都必有大变,未免将来孙女如女儿般被迫嫁入宫门,早早做好了打算。
于是帝都上下皆知容家这一代的独女容暄,自降生以来就有心悸之症不宜走动,加之命格奇颖,年已十七都尚未婚配,怕是只能拖着病体等死。
巧的是,容翎作为老定国公的老来子,比容暄还要小上一岁,叔侄两人却在长相上无比相像。二人从小一起习武,一起翻墙,一起偷跑出去行侠仗义,站在那说是亲兄弟也会有人相信。
后来容翎十四上战场,十五岁即立下军功,特蒙帝授为游骑将军,又很快升到宣威将军,从此成为雍国无数闺秀的春闺梦里人,为容家的传奇更添一份荣光。而容暄,在家人的庇护下长大,比帝都闺秀见过更广阔的世界,却与小叔渐行渐远。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是更加危险的存在。
容暄的祖父去后,父亲容恪承袭爵位,在诸皇子明争暗斗白热化的阶段,他秉承一贯的中立态度不愿卷入其中。最终却是一个不起眼的庶子异军突起,以狠厉手段夺下皇位。
只是在当今即位之后,拨来的物资愈发不足,一问就是国内钱粮吃紧。容皇后在宫中处境亦是不妙——陛下宠爱夏贵妃尤甚,皇后年过二十四仍未有子嗣,风言风语在帝都层出不穷。
法理上讲,容暄甚至可以称那位慕容辰为姑父,但有些事情她知道,母亲知道,甚至连身边亲卫中最直脑筋的容一都知道:
父亲镇守边关多年,他不是热衷于出奇兵的人,他的优势在于时刻保持的冷静,贪功冒进这样的词与他何干?更何况,多大的功劳能诱惑主将与将军不顾军队亲自追击,是自立为王吗?实在可笑!
至于姑姑,当天才至的密信她身居后宫又如何知晓,若想刺杀皇帝她下毒不是更容易吗?
说得再好听,容家短短几日折损四人的事实也无法改变。哪怕百姓们表面上赞颂陛下圣恩,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疑窦吗?百官之中亦不乏因上书替容家申冤而很快“辞官”之人。
狡兔死,走狗烹。大抵负心君王皆如此。
容府管家柯伯是跟着老定国公风风雨雨闯过来的自家人,他收到噩耗后强忍悲痛,与夫人小姐商量了两个方案:其一是两人示弱于慕容辰,忍一时之气求得赦免回祖地,家中亲兵亦愿意护二人一世无忧。另一个是接下上天的恩赐,让小姐利用相貌上的优势“复活”容翎,撑起整个容家。
他其实猜得到夫人小姐会怎么选。
闻听父兄之死,容暄撑着爱刀斩弦方才站直身体,耳边恍若响起父亲的声音:“暄,日也;望舒,月也。祖父为你取名日而取字月,日月悬于苍穹之下,父亲希望你能受家族庇护一世平安顺遂”。
父亲,您失信了。青冥破碎,当为日月凌空之时。
“北疆局势急迫,慕容辰想耗死容氏亲军之意已现,需要少将军力挽狂澜。边关百姓无辜,若无主将力保不知几人得活?”
“容翎绝不能死,容暄则无关紧要。”
“母亲,不必作伤感之态。吾,固所愿也。”
是日,伺候母亲笔墨的亦秋假扮容暄,她本就娇娇弱弱,符合传言里容小姐的形象,服下假死药骗过内侍,混乱中无人细细检查仓促合上的棺木。
秦夫人出身的秦氏以诗书传家,她的父亲即容暄的外祖父仍然是当代文坛领袖,虽无实职但桃李满天下,半朝文武都与他有师生情。她大闹京兆府,慕容辰反而只能放她扶棺归家。容暄则是混进亲兵队伍中跟随出京。
而现在,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容暄看着母亲一行人南下往江淮老家去,自己则转身策马扬鞭,亲率精兵几人日夜兼程奔赴北疆。
不知生死,但求无愧。
“我们北固城就要到下大雪的时节了,公子怕是头回来这儿,可要多备些衣物,不然铁打的身子都扛不住啊。”
“多谢老伯好意,”俊朗公子与护卫碰杯,缓缓抬眼,“我长居边关早已习惯这般气候,便是燕北冻原之地也没少去,又如何能不懂呢?”
说罢,饮尽杯中浊酒,转身推门:“兄弟们,该赶路了。”
“是,将军!”
酒肆里推杯换盏的热闹氛围陡然凝结,直至当家的小女儿望着客人背影怔住,摔碎了柜台的碗:“爹,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小将军回来了?”酒家老伯嗫喏不能语。
“长居边关,雁北平原,年轻俊美……一定是容小将军!他没死!真是老天保佑!”
“诶王大,我早就说好人有好报,肯定是消息传错了,定国公想必也没事!”
“对,对,还是你说得对。”
……
边关虽然苦寒,但尹题的帐中却是温暖如春。
容氏双璧折在战场上之后,军中话语权尽数掌握于他手中。
至于镇军大将军顾敬,他本就与辅国大将军容恪有些不睦,如今见他有陛下宠信更是只能时时退让。
他不懂军事又如何?每次敌袭就派一队容家军出门迎战,断了援军,多来几次还能拖不死他们?
等这批人死光了,陛下再调自己人来接任这些空出的岗位,他也就功成身退,回帝都享用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去了。
尹监军正坐在炉火旁小酌,畅想着光明的前途,却听得帐外一阵喧闹,愈演愈烈。
“嚷嚷什么,以为军营是什么地方,谁在这吵闹给我下去领五十军棍!真是些乡下来的粗俗人,扰了我的清静我可不饶他!”他走出帐外,厉声呵斥道。
帐外军士却不如他预想般低声下气地求饶,反而不少人推推搡搡面庞发红地盯着他。
尹监军心头浮起一层犹疑,没等他开口,便有人抢先笑出了声:“真是难得,软脚虾都舍得出来吹冷风了,以后吹冷风的机会多着呢,不差这一时。”
众人便是一片哄笑。
这个怀化郎将薛举是铁杆容派,粗鲁桀骜,一向看不惯他却没法直接处置。但这人通常不会如此大胆,也要为其他士兵而忍让于他,今日缘何一反常态?
面前人群忽然如流水般分散两边,一员年轻小将在簇拥中走上前来。他戎装在身,修长劲瘦,崭新的银色柳叶甲泛着烁烁寒光。未戴头盔而乌发高束,朗若清月的五官一览无余。
玉面小将军长眉一挑,狭长的眸子微眯:“尹监军,别来无恙啊。”
尹题看清来人面目,瞬间踉跄着后退几步,两股战战,惊恐的脸色比地上枯草更甚。
“容翎?你不是死了吗!”
“得蒙天佑,虽摔伤了腿划伤了嗓子,但幸被边地百姓救起,好生将养了一段时间养得皮都嫩了。”
“常言道长嫂如母,嫂嫂不死心坚持派亲兵来寻,一应东西都备全了。在我回程路上正巧与他们相遇,便一并赶回军营。”
“怎么,尹监军这语气是不希望我活着回来?给我拿下他!”
容暄猝然发难,身边亲卫毫不犹豫出手扣下尹题。顾敬原也在一旁看热闹,眼见容暄举动,不得不站出来阻止。
“容小将军死里逃生固然心情激动,可尹监军代表陛下巡查军营,品阶是从三品,远高于你。你若有什么——”
“顾将军多虑了,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容暄面色平静地打断他的话,“当日我与兄长为何带队追敌,尹将军怕是再清楚不过了吧。不知您的营帐可否容小子前去游观?”
尹题的脸蒙上一片灰白,却激动地大声否认,甚至强撑着气势斥责她无礼。
容暄知道,自己赌对了。
“顾将军,还请与我等同去一探监军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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