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那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沈昭然替江予白请了个假,两个人站在监狱外面候着。
铁门打开,一个剃着寸头的男人提着绿色手提包,瘸着腿从里面走出来,他佝偻着背和狱警打招呼,回头看见江予白,扯开脸笑,一口黄牙展露无遗。
江予白没说话,半个身子都挡在沈昭然的面前,可他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人是他生理上的亲生父亲。
“你好,我叫沈昭然,即将成为江予白的经纪人。”
沈昭然推了一下江予白的胳膊,从他身后走到男人的面前,谦卑且恭顺地点了点头。
“难怪他妈说,他被个什么女人包养了。”男人视线上下扫视着沈昭然,又看向她们身后的车,随后收回视线抬头看向江予白。
“你小子比我有福气。”语气里满是嘚瑟。
“我和你无话可说,今天来,是来和你断绝关系的。”江予白暗暗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
依稀记得,他被关进去的头一天晚上,为了躲避那些人的讨债,把自己的行踪暴露给他们。
当江予白坐在游戏厅的时候,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将他围住。
他们说:“你爸说,你妈有钱,叫我们绑着你,去问你妈要钱。”
怒气冲上脑门,江予白捞起椅子就和那些人打了起来。
最后,书包里的书散乱一地,他狼狈地歪头躺在地上,鼻腔里满是血腥气,血沫子咽下去又涌上来,只觉得有千斤重的石头压在胸口,压得他喘不上来气。
“呸,晦气,回去告诉你爸,三天后再不给,别怪我们让他断子绝孙!”
那天的痛感仍旧留存,江予白的手不停地发抖。
直到温热的手感覆盖上,他侧头看向身边的沈昭然,她握着自己的手,缓缓摊开,捏了捏自己的虎口。
“江先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个地方聊聊?”沈昭然垂眸看他,眼底是胜券在握的气势。
餐厅是很早就定好的,像江置这样贪得无厌的人,怎么会舍得轻而易举松开江予白这棵摇钱树,所以今日必定是场恶战。
沈昭然客气地替江展倒好白酒,举杯一口咽下,喉咙里传来火辣辣的感觉,看得江予白心里不由得一紧。
“不需要!”江予白握住沈昭然的手腕。
来之前,江予白有诸多顾虑,两个人坐在客厅里聊了很久。
“他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
“嗯,我知道。”沈昭然端详着手里的红酒,扑通一下坐到江予白身边的沙发上。
“你为什么忽然想见他?”
“不是说了,要让你和过去断干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就像你现在。”
沈昭然将酒杯塞到江予白手里,江予白转动透明的玻璃酒杯。
“你要怎么做?”
“我不喜欢藕断丝连,也不喜欢浪费时间,所以为了避免麻烦,我会快刀斩乱麻。”
“你好像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沈昭然扭头看了一眼江予白,“是吗?”,随后就听见嘭得一声,红酒的木塞被蹦到了不知名的角落里。
“不醒酒吗?”江予白把酒杯递过去。
“你还懂这个?”
“嗯……之前当过……陪酒的。”难以言喻的表情爬满了江予白的整张脸。
“小江同学,你业务很广泛啊。”
红酒灌入酒杯,视线被荡漾的酒水侵袭,借着昏黄的灯光,沈昭然靠在沙发上,与江予白碰了个杯。
“干杯。”
红酒的口感略微苦涩,沈昭然龇牙咧嘴地喝完,咂巴咂巴嘴,然后毫不犹豫地从江予白手里拿下那杯酒。
“我还没喝呢?”江予白噌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
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背影,和淡淡的一句,“未成年禁止饮酒!”
后来江予白才知道,沈昭然并不喜欢喝酒,甚至算得上讨厌,但是她说,有些事有些话是不喝酒酒说不出来做不到的。
那叫奋不顾身的勇气。
视线回到桌面上的这杯白酒,江予白皱着眉看去,沈昭然脸上带着客气的笑。
“这可是我亲儿子,我凭什么把他交给你。”
“我是个投资的人,我当然希望我手里的这只股票,干干净净。”沈昭然双手交叠放在说上。
江展嫌弃地嗤了一声,搅了搅筷子,看向桌上的菜。
“那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要什么,三十万我已经替你还清了,我还可以另外再给你二十万。”
沈昭然是不缺钱,但是她也绝不会把钱浪费在不该浪费的人身上。
江予白坐在一旁,只字不言。
说些什么呢?还能说些什么呢?
开口就是过去十余年的破败,二十万就买走一个人的一生,廉价的到底是江予白,还是这份轻如鸿毛的父爱,或许根本不存在。
这不是沈昭然的问题,江予白当然知道自己值多少钱,甚至他更希望今天江展一分钱都拿不到。
“就二十万,你就想打发我?”
江展的回答一点都不在意料之外,沈昭然扯了扯嘴角,挑眉笑道:“可能,我说的还不够清楚,我呢……”
沈昭然起身端着酒杯走到江展身边,白酒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江展咽了口唾沫。
“我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毕竟你还活着,就可能成为一颗隐埋的雷,愿意花钱摆平这件事,已经是很合适的解决方法了,当然,如果,你不想这么解决,那我大可采取更直接更永绝后患的方式……”
沈昭然俯身,眼睛看向对面的江予白,眼底是蛇蝎般的狠毒。
“解决你!”
江展被吓得一下子推开椅子起身,却被椅子脚绊倒坐在地上。
“你……你别以为我怕你,现在是法治社会,你能拿我怎么样?”
沈昭然起身俯视着地上狼狈翻滚的男人,将他面上的恐惧尽收眼底,然后再轻而易举地击碎他最后的防线。
“你可以试试。”
“只不过,你只有一次机会。”
沈昭然抬手将桌上的白酒扫到地上,酒杯在地上弹了一下才碎开,江予白猛地推开椅子走过来。
沈昭然今天穿的是一件西装半身裙,玻璃碎片扫过小腿,阴影下看不出什么。
“伤到没有?”
刹那间,江予白单膝跪在沈昭然的面前,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小腿。
沈昭然恍惚了一瞬。
江予白的头发有些长了,越发像那个人。
但只是一瞬,这样的念头就消失了。
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没事。”沈昭然后退了两步,躲开江予白的触碰,走到江展面前。
“如何?是选择二十万,还是……”
“我要二十万!我要二十万!”
被人打到爬不起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江展没等沈昭然说完话就答应了。
“那下周五我们就去过户,没意见吧?没意见我现在就让人把钱拿上来 。”
沈昭然恢复那副温和的表情,恭敬地弯腰看向江展,笑得灿烂,却带着一丝威胁。
最后,江展是抱着钱连滚带爬出包间的,临走前,他问了个问题,“我很好奇。”
“你说。”
“这小子,除了长得帅了一点儿,什么用都没有,你何必大费周章问我要他的户口?”江展并不觉得沈昭然是想培养江予白。
沈昭然垂眸,指尖捡起地上的一块玻璃碎片,轻轻放在桌子上,形成一个完美的装饰品。
“只是让他有选择的权力。”
过去的沈昭然是没有选择的,被迫和不爱自己的父亲待在一个家里,被迫学习自己不擅长的专业,被迫承担一整个基地。
很多时候,她都在想,要是那个人在就好了。
“选择?”
江予白站在沈昭然的身边,这两个字像厚重的水泥糊住了他的整颗心。
面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人,从认识自己开始,就在帮他,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给他选择的权力?
“沈昭然,你真的别无所求?”
窗帘拉开,外头艳阳高照,沈昭然站在窗口回头望。
“你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吗?”
听到沈昭然的话,江予白松了口气,又想起刚才的一幕幕,恍然发觉自己现在已经是自由人了。
“我……我自由了?”
江予白声音颤抖着带着些兴奋,他指着自己对沈昭然说道。
沈昭然浅笑,点了点头,“嗯。”
过户是在江予白生日的第二天,成年人有选择户口的权力。
“如果可以,我……”江予白犹豫了一晚上才开口。
“不要磨叽,直说。”
“我可以和你上一个户口吗?我没有别的家人了。”
望着江予白那双澄澈的眼睛,沈昭然忽然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沉默着看向别处,片刻后从书架上某本书里拿出了自己的户口本。
摊开那本红色的户口本,沈昭然的下面写着“户主”。
“好巧,我也没有别的家人了。”
黯然神伤的,沈昭然嘲讽着低声呢喃。
“江野,和你商量一个事。”
江予白挺直后背,认真地听她讲话。
“换个名字吧。”
“好。”
钢印盖上,江予白看着手里新的证件,心中怦怦然,像有一万只小鹿在乱撞。
“沈昭然,我们现在是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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