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秋其实并不常笑。
当年宋与观被纪有堂笑着哄骗回了太师府,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刚进太师府的宋与观致力于给纪有堂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
他秉持着“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原则,打算一直伪装成一条礼貌小蛇。一开始纪有堂让他每天溜圈,他真的会去溜。吃小零食不挑不拣,纪有堂带给他西街的面团,绝不提东街的汤饼;就连纪有堂往他面前摆了一盘野菜,他都会装模作样吃两口然后说下次不想吃。
纪有堂一开始确实是不知道宋与观爱吃什么才一点点试探,但给小蛇摆蔬菜纯属玩心大起。
某周,纪有堂连续三天往宋与观面前摆了蔬菜卷,宋与观很苦恼。
蛇类吃一次可以慢慢消化,忍上几个月不是问题。吃得饱甚至可以忍两三年。
但是每天往他面前摆蔬菜,让他很不开心。可是宋与观还是吃了。
纪有堂惊讶:“你这么好养活?”
不开心归不开心,宋与观说出来还很犹豫:“我是食肉动物……”
纪有堂淡淡道:“嗯,我也是。”然后撤走了蔬菜卷,重新给宋与观端上来半只鸡。
那是纪有堂第一次谈及自己的物种。
“那你为什么不说呢?”纪有堂垂头看着一口把半只鸡吞下的宋与观,眼底没有任何笑意。
宋与观抬头和纪有堂对视一眼,被那眼神刺得发凉。他在纪有堂这个眼神里突然想起来一件无关的事。
……这一个多月来,纪有堂几乎没在家里笑过。
纪有堂是个美人,这点宋与观不会否认。他欣赏美丽的事物,也喜欢纪有堂的笑。
那笑容太过温柔,以至于宋与观在很多年后还午夜梦回相遇那天,雨后天晴,纪有堂给了他一个家。
“这是值得神游天外的问题吗?”
宋与观被纪有堂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拉回现实。
“我怕你囊中羞涩。”宋与观只道这里是纪有堂的家,是华丽了点,可仆人也才两个,可能家道中落了。
宋与观本想说“怕你嫌我多事”,但不敢说出口。
纪有堂了然,起身拉了椅子坐下,俯视这条盘曲着的小东西。
“你是觉得寄人篱下?”
宋与观突然觉得胃里的半只鸡很硌人,又不能吐出来。
宋与观点了点头。
纪有堂想了想:“近日有点凉了,你给我暖床?”
这不是值得开玩笑的事。
宋与观本想这么说,但他打算挣扎一下,不想这么快去过原始生活。
他委婉道:“我的体温都是冷的。”
纪有堂表情没多大变化,但语气愉悦了一倍:“是我失礼了,抱歉。”
蛇的面孔没什么变化,但是周身气压低了几度。那金黄剔透的瞳孔流露出些不悦来,但语气又是这般……
忍耐。
纪有堂很喜欢这份神情,和看见来贿赂他的官员一样喜欢。
但是人要有趣得多。
这条小蛇,说是小宠,可以后相处还多……纪有堂思量一下,弯腰去触网纹蟒头部正中的黑细纹。
宋与观偏头躲开了。
太师府里常来客人,各式官员都有,有时候皇帝还会亲自过来喝茶谈笑。
就连宋与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条蛇精,都能从透过围墙传来的百姓言语得知皇帝和太师关系有多好。
据说太师是皇帝亲自去请来的人啦,据说太师在征伐中救过皇帝几命啦,据说皇帝为了太师硬要汉化改革啦,据说……
宋与观不知道其他的是真是假,但汉化改革那个绝对是假的。
建宗庙,设社稷,置五经博士……这些都是为维护一个国家的举措,没必要把因果放在一个人身上。
但是宋与观很看不惯来与纪有堂交谈的人,每一个人。
凭什么他们往门口一站,纪有堂就会笑呢?即便纪有堂再看不起他们阿谀奉承,但还会挂出最礼貌的微笑去迎接。
刺眼死了。
自那天起两人就极少说话。
宋与观每天吃的饭成了固定的半只鸡,不再掺杂其他果蔬。纪有堂也继续吃他的饭食,没有多问宋与观什么。
其实宋与观还挺喜欢东街那家汤饼,但是他没有提要求的资格。
一周半过去,宋与观实在闷得慌。
纪有堂三天没回府上了,每天都在皇宫里。桃红和柳绿照着纪有堂吩咐还是每天端半只鸡给那条蛇。
第二天,那条蛇却不见了。
桃红把府上都找了一遍,什么都没发现,宋与观平常最喜欢窝的小窝也一片凉,看样子已经离开很久了。
宋与观是半夜翻墙出来的,贴着墙一路往郊外走。
郊外有座小山,是最近的一座。宋与观决定跑上去玩玩。
宋与观赶路速度不快,慢悠悠地观赏沿途风景。白天时分,他就随便躲进一间屋子藏着,晚上再继续出行。
虽然是错误的行为,但宋与观扛住了良心的谴责。如此两天半,宋与观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甫一进山,宋与观就感觉空气都清新自由多了,他放飞自我吞了一只路过的兔子,回头看看远处的城镇。
他安逸地在山腰的一棵树下睡着了。
“高僧果然窥得天机,没说错啊!”
“是这条吗?世有祸乱而邪物出,杀了它就能护世吗?”
“常度大师保佑啊,保佑我等平安!此蟒定是伤天害理之徒,我等是为世道执行正义!”
……
宋与观是被吵醒的。
他把头转向那嘈杂声源,只见十几人围在五米开外,服饰各异。
看着是常人居多。
“嚯!它醒了,如何是好?”
“先斩掉它的头吧,这大蛇应该没有毒,兄弟们谁上?”
“无毒是一回事,被那大口一咬,依旧是生死难料!打蛇打七寸,总之先上去吧!”
看着一把斧头朝自己飞来,宋与观下意识就抬尾反击。
斧头被拍飞出去,宋与观尾巴一疼,自身的血味窜入鼻腔,宋与观动了动信子,有点渴了。
出血量不大,宋与观身躯转动,面向众人。
众人却很是开心,拍手称赞那个掷斧头的人,仿佛巨蟒尾上一道浅伤口就是胜利的号角。
宋与观不喜欢打架,也很讨厌杀生。
这个生指人。
人类的血液其实并不好闻,他甚至有点反感。人类的血味散开,能让宋与观回忆起滇国森林里,那个被他咬碎脖颈的女孩子。
那是宋与观第一次认识到人心,也是他从森林北上逃离的原因。
那老祭司声音沙哑,依旧在宋与观脑中回响。
“蛇神,您是要杀了我左手边这个无辜的女孩,还是我右手边这堆受诅咒的人民?”
“选右手边吧,伟大的蛇神。我会替这个村子,向您献上无尽的荣华富贵。”
“选右手边吧,伟大的蛇神。我与这个女孩会成为您最忠诚的信徒,让您声名显赫,万众景仰。”
“选右手边吧,伟大的……”
没人知道老祭司在念什么,那声音低哑,只有宋与观听得一清二楚。众人只能看见那祭坛上的蛇神俯身,一口咬上了女生的脖子。
老祭司的念词戛然而止。
其实宋与观想直接杀了老祭司,但这老东西和山神有契约,宋与观伤不到。
他只能择少保多。
什么是受诅咒的人民呢?又什么是无辜的女孩?
宋与观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堆民众也有很强烈的想活下去的**。
错就错吧。宋与观自暴自弃地想。反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他也只是一条刚开化不久的蛇罢了。
那堆人的信仰让他开化,他为他们留下性命……这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报答了。
众人感激涕零,宋与观连夜出逃。
围着巨蟒的人们如临大敌,生怕这蟒一个探头咬过来,或者一摆尾。
宋与观什么都没做,他突然有点后悔跑出太师府了。可是宋与观不想忍受那种冷淡的气氛,他宁愿纪有堂给他吃蔬菜逗他,也不愿纪有堂路过也目不斜视。
双方僵持几分钟,终于人类先动了手,刀与铁器往宋与观身上招呼,而宋与观不躲不闪。
蛇类本就全身都是肌肉,扛点伤口问题不大,宋与观已经盘算好等会从哪个方向走了,民众也都想好如何报功了,却没人料到刀剑打不到这条蛇身上。
宋与观愣愣看着武器在自己面前三尺处落下,分毫无伤。一张纸片从半空中落下来,无火自燃,只留青烟一缕。
那纸片沾了雪的味道。
“聚在这做什么?”有人在十几人身后,话音很轻,但声音无比熟悉。
宋与观一瞬间有点想哭。
民众哗然,一个个退后,向来人问好,让出来一条路。
纪有堂笑着回应了此起彼伏的十几声“太师好”,站到宋与观面前。
“此物让民心不安,将由我代为豢养,各位不必再担忧。”纪有堂回身向十几人微微躬身,“此蟒身巨,但于我有恩,其行事温和,不扰事物,请各位不要有所偏见。”
“下次若遇这等事,可以到我府上报告。我自当为民众分忧,护今世太平。”
宋与观在原地没动,看着纪有堂蹲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
“还要多玩一会吗?”
“我讨厌你,齐秋。”宋与观没理会纪有堂伸出的手,“……我讨厌你。”
纪有堂道:“好。”
宋与观从梦中醒来,再也没了睡意,跑出帐篷看月亮。
没过多久,黎念揉着眼睛从帐篷里探出一颗脑袋:“睡不着?”
“我吹风,你继续睡吧。”
黎念应了一声,又钻回去睡了。
万籁俱寂,月光抚着山石和树顶,微风在树丛山壁间穿过。宋与观闭眼沉浸在这片夜景中,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点。
原来沧海桑田,他和纪有堂已经结识了那么多年,只是往事想起来还那么清晰。
现在的纪有堂很爱笑……好像从唐朝那时候就笑得多了。
纪有堂和齐秋是两个人。
宋与观指尖刮着一块石头,漫不经心地想。
纪有堂是鲜活的,通透的,活了很久,也死了一百多年的纽芬兰白狼。
齐秋只是那个北魏的太师,一个会把“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挂在嘴边的人。
但都给了他一个家。
·“寄人篱下”出自《南史》,南朝(420-589)。汤包把芋瓜拎回家时南朝还没建立
·“囊中羞涩”出自宋朝的《韵正群玉》。然而这个时候两人已经不一起玩了
我亲友搁那钻牛角尖,服啦。
难道真让我写文言文对白然后逐一抠细节吗,就算我写论文也不是汉语言文学方面的啊(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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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太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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