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竞澜踏出金嫂食肆的时候，心情谈不上好坏。
迟晚意的答复其实在他预想之中，食肆生意刚刚稳定下来，自然抽不开身，二人非亲非故，游玩江南的邀约实在过于亲昵了。
但他想问，于是在食肆等了一个时辰。
陆竞澜慢慢走着，转头看见街边一位穿粗麻衫的老妇，在卖种类多但数量少，个头看起来十分良莠不齐的时令蔬果，带着一种我随便种，你随便买的潦草。
可偏偏是在这种时辰，守在这样冷清的夜风里，还没有归家。
陆竞澜掏出身上剩余的碎银，买下了所有蔬果。
他一边抱着麻袋往陆府走，一边想月末到了江南，要怎么向祖父解释，却听见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望见迟晚意跑在溶溶夜色里，月光把她影子拉得单薄瘦长。
她在他面前站定，目光里有某种他看不懂的轻松。
他听见迟晚意笑着问：“我们九月末去江南，什么时候出发？”
于是当夜陆府的厨子王叔收到了一袋带着泥土的新鲜蔬果。
素来很少吃夜宵的陆竞澜少爷来请求他做一锅蔬菜羹汤。
王叔摸不着头脑：“少爷是夜晚要看账吗？我可以给你做些提神的炖汤。”
“不用，普通蔬菜羹汤就好，把麻袋里最丑的菜都用上。”陆竞澜温声吩咐完，抬脚往书房的方向走去，仿佛预料到王叔还傻站在原地，陆竞澜又抬手朝后挥了挥。
王叔对着那袋蔬果挑挑拣拣，莫名觉得，陆竞澜少爷今夜似乎心情很好？
两刻钟之后，一碗搭配奇异的火腿蔬果羹送进了陆竞澜的书房。
金嫂食肆的食客们最近很满足。
梨花清酒的供应终于稳定了起来，他们再也不用你争我抢，生怕去晚了，酒就送完。
只要结账满四百文，人人都可以免费获得一瓶梨花清酒，但只能在食肆内饮完，装酒的白瓷雕花樽不许带出去。酒樽瓷质光洁细腻，看着就不便宜，大多数食客都欣然遵守。
另外，食肆里还多了一位跑堂。
这位跑堂名唤小豆子，不仅脑子灵光，记单准确，还手脚灵活，左手酒樽右手托盘，上菜倒酒的动作娴熟灵活，即时赶上最忙碌的午膳和晚膳时分，也从不慌乱出岔子
但小豆子有个难以忽略的特点——他是个自来熟的话痨。
上至耄耋之年，下至蓬头稚子，他跟哪位食客都能唠嗑上一嘴，来了以后食肆里简直没有安静的时刻。闲了喜欢静坐看书的小枣儿非常嫌弃，这人话实在太多了。
食肆人手多了一位，迟晚意乐得轻松，在后院冲洗刚刚使用完的压酒槽床。
那天拿到图纸，她就在小豆子带领下去找熟手木匠，老木匠手上还有别的活，迟晚意咬咬牙给对方开了翻倍工钱，得到快则三天慢则五天的答复，没想到两天就做好了。
梨花清酒能够稳定供应，这架器具功不可没。
手动压榨的时间缩短了，出酒量还提高了一斗，明显减少了酒材的浪费。迟晚意每日按着计划，拌料落缸，还有余裕去研究别的酒酿配方，调整改进她的酿酒工序。
金嫂也随着气候变凉，推出了热菜萝卜焖牛肉，焖得香酥软烂，食客纷纷夸奖。
一切稳中有序，食肆盈利在缓慢平和地增加。
但迟晚意心里总有一股隐隐的不安，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
她来不及仔细回想，又被金嫂招呼过去：“店面有个食客，把所有吃食和所有酒都点了一遍，我看着不太对劲，掌柜的，你要不要出去看一下？”
所有吃食都买说得过去，很多新食客都喜欢每样买一点点，但所有酒就很奇怪了。
迟晚意走出去，看见是位穿藤黄色织锦圆领衫、手戴碧青玉扳指的中年男子。
她笑笑，问道：“客官，您是一个人吃酒吗？还是等朋友来？状元红、竹叶青、葡萄绿，再搭上我们赠送的梨花清酒，四种混着喝后劲大，一个人喝容易醉酒。”
中年男子目露精光，上下打量她，却不回答，只把一贯钱丢到桌上，“我就想这么点，你别管，快些上菜就是。”
食客都这么说，迟晚意自然不好再推脱，让金嫂和小豆子按着他要求上菜。
一向热情话多的小豆子这次却没有插嘴搭话，迅速地呈上所有吃食和酒，但上菜动作一反常态地不知轻重，杯盏小碟几乎是被他怦怦地拍在桌面上，卤鸭肠都快掉出来了。
金嫂啧了一声，小声念他：“吃火药了？轻一些啊。”
小豆子收敛了力道，但依旧没有说话的兴致，看着中年男子的眼神还流露出嫌恶。
迟晚意使了个眼色，让小豆子跟着去后院，“怎么回事啊？”
小豆子皱眉：“迟掌柜，我不想招呼这王八蛋，他就是那日跟我赖账的人。”
“我与你找博哥那日？”迟晚意回忆起来，那日小豆子冒险追车，还蹲地上捡铜板。
“就是他，我看他一点也不缺钱，他就是坏心眼，看我一跑腿的觉得好欺负！”小豆子说起来还很气愤，“呸！我看见他就来气。”
迟晚意拍拍他：“那你先在后院歇着吧，外面有我和金嫂看着。”
“掌柜，我就在这守着，有事你大声喊我，这王八蛋指不定要使什么坏呢。”
迟晚意在柜台一边算账，一边暗暗留意，这人却没有再提什么奇怪的要求。
他把所有吃食和酒都尝过了一遍，左手指轻轻摩挲右手的玉扳指，盯着最后饮剩一半的梨花清酒，又仔仔细细环顾了一圈她的店面布置陈设，忽然站了起来。
他留下满桌浅尝辄止的吃食和酒，唯独拎起那半樽酒，往外走去。
迟晚意喊住他：“客官，酒樽还请留下来。我们小本生意，这批酒瓶是专门请匠人烧制的，不在赠送酒食里。”
对方转头看她，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哦？价值几何？我跟你买下来。”
“酒樽不卖。”迟晚意摇头，不让带走酒樽，除了工本贵，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
那人冷笑：“我用银钱买的酒，酒没有喝完，我想带走难道还有错了？”
迟晚意纠正道：“酒是赠送的，酒材酒器都不盈利，您用银钱买的是其他东西。”
“那就算是你送的，这酒我现在喝不完，可我不想浪费。”
迟晚意拔高了音量，“小豆子！”
小豆子立刻从后院跑了进来，看见迟晚意一改往日对待食客的温和，淡淡道：“给这位食客记账，咱们欠他半樽梨花清酒，下次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再补上。”
迟晚意说完，便不再看他，低头专心记账。
“得咧！”小豆子应道。
他刚一出来，便留意到对方手里握着的酒樽，因此很快听懂了迟晚意的意思。小豆子蹿到那人面前，恢复了平素热情周到的口吻：“客官，您贵姓啊，小的替你记着账。”
说着，他伸手把酒樽夺回来，那人后退一步想要躲，却发现金嫂已经站在他身后。
僵持半晌，他面有愠色，一挥衣袖走了。
小豆子把拿回来的酒樽放到她桌上，迟晚意指了指门口那人离去的方向，“跟一下。”
“得令！”小豆子嬉笑一声，一扔手里的抹布，猴儿似地跑了出去。
他再回来时有些着急，“掌柜，那人进了隔壁街永乐酒肆，我听店小二也喊他掌柜。”金嫂听了，气得拍了一下桌子，“同行啊，这不就是存心来试探咱们情况的吗？”
迟晚意听了，一直隐约的担心反而放松下来。
永乐酒肆在隔壁街开了挺久，她趁着夜晚人少，也带早霜偷偷摸摸去光顾过，但没有与这位掌柜打上照面。两家都卖些吃食和酒，价格相近，食客群体难免有些重合。
但与她的食肆不一样的是，永乐酒肆拥有销售自酿酒的酒牌。
迟晚意尝过他家的两款自酿酒，算是中规中矩。
此后一连数日后，食肆都风平浪静，对方也没有再登门。
迟晚意推测是最近梨花清酒固定赠送，永乐酒肆生意变淡了，掌柜才过来打探情况。
东晋城的金桂开了败，败了开。
转眼，就到了迟晚意与陆竞澜约定去江南的日子。
迟晚意收拾完出来，早霜正在整理行囊，转头看见她愣住了。
早霜眼睛亮晶晶，围着她转了一圈，笑道：“姑娘，我都快忘记你是个姑娘了。”
“你听听自己说了什么胡话。”迟晚意也觉得好笑。
平日经营食肆，为了方便起见，她都作男子打扮，今日想到要与陆竞澜婶婶还有陆家侍女同车，便换了一身水绿色缠枝纹对襟衫裙，但面妆头饰都挑着最简单的样式来。
陆府马车按着约定的时辰，等候在大街口。
马车旁边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马背上骑着位穿云纹纺绸长衫的小公子，背着小巧的书箱，远远地朝她俩兴奋地挥手，是陆斯然。
上次风寒痊愈之后，陆斯然又与他的小同窗们隔三差五来迟晚意的食肆光顾。
一来二去，二人已经熟悉了。但这还是陆斯然第一次亲眼看见并且确信，金嫂食肆里待他很温和的掌柜哥哥，其实是个掌柜姐姐。
陆斯然利落地跳下马，同样用亮晶晶的眼睛观察她。
他终于毫无障碍地喊了那句称呼：“迟姐姐！你们来啦，快快上车，我娘和春桃姐姐早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迟晚意环顾一圈，想问他，陆竞澜去哪里了？
转念想到这人什么都安排得妥帖，便把话压回了嘴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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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羹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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