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书没忍住打了一个寒颤,认真收好包袱挎在手臂上,又将石晓晓的手从衣角上扯开,伸手在包袱里摸了个草编蚂蚱塞到石晓晓手里后,转身就回了家。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全然不给石晓晓阻拦的机会。
石晓晓掂量着手里的蚂蚱直瘪嘴:“才给我一个啊。”
自此,石晓晓去敬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一来二去,敬书也会往石家铺子去。
他与石家人见面次数多了,在石家铺子上也能渐渐从窒息的紧张中脱离出来。
或许,我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敬书望向巷子口的方向,目光似能穿破人群。他这样想着,他也这样做了。
已见天地宽,不欲囚一隅。
若要再次走出去,他便不可惧怕阴影,纵使畏惧也要迎难而上。他知道这是病,是覆盖在心上的阴霾,也知道就算无数次被吓退,始终要自己去走出那一步才能驱散!
人流潮涌,面上的喜怒哀乐真真假假。那蹙眉是代表忧愁还是不满?那翘起的唇角是代表开心还是嘲笑?那精明的目光是代表算计还是冷静?……那抬起的手是要捋顺头发还是要打人?那抬起的脚是要出门还是要后退?那转过来的眼睛是在看自己还是看别人?……
敬书抬眼看向四周,密密麻麻涌进视线的疑惑让他喘不过气。
每一个无法看明白的表情和动作都像流沙倾泻而来——从脚下堆积,埋掉双腿、淹没胸口、挤压脖颈、堵塞鼻口、遮掩眼睛……沉重的一切密不透风地将他困在无形的包裹中。眼前耳边像是盖上了层层的厚布和木板,什么都变得沉闷又模糊,似乎只有自己才是最清晰的。
转瞬的变化让他紧张又害怕,藏在心底的内疚与自责刹那冒出,像快速生产的藤蔓紧紧攀爬缠绕,钻破皮肤扎进血肉,生根发芽由小变大,四肢百骸无孔不入,让人动弹不得挣脱不能。如同食人的鬼草,不断刺破撕裂他伪装的外壳,让他在疼痛中不断重现他最怕忘记又最怕记起的记忆。
再多的自我劝解自我安慰都没有用,他只能闭紧眼睛抱紧自己,竭力将自己缩到最小。没有存在感的时候,他不会被人看见,他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他们一家人就最安全!
“咦,白汤圆?”
一个脆甜而疑惑的声音,像是敲碎梦魇的重锤,狠狠地击打在他自己构建的魔幻里。
就像是溺水的人突然冲出了水面,敬书猛地睁开眼睛、重重地呼吸着,身体一阵阵的发冷,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白汤圆?”小小的石晓晓蹲下身,奇怪得看向敬书,“你怎么了?”
敬书近乎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在模糊成花斑的世界里看见了石晓晓,认出了她。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简单好辨,只是单纯的好奇。
敬书呼吸发颤,却也用尽全身力气咬牙求救,抖着声音说道:“我,我,发病了。叫,我娘,帮……帮忙……”
“啊!”石晓晓顿时猜到,“该不会是该吃药了吧?”
她瞧过四周,根本不放心自己一个人离开去找月婶。这巷子口人来人往,且不说那群欺负白汤圆的男娃可能会过来,那些逮着机会偷孩子的拐子也不见得会放过机会。
眼见着敬书浑身发抖直冒冷汗,整个人都蜷缩在墙角里,石晓晓心里也有些着急,她就这么点大,根本拖不动他。
正是焦急时,石晓晓目光扫到了送货回来的宋木匠。
“宋叔宋叔!”石晓晓扯开嗓门挥手招呼,生怕宋木匠一下子就走过了。
宋木匠一听见有人叫他,驻足瞧了瞧,几个转头间就看见了石晓晓。
两人目光一撞,石晓晓赶紧又蹦跶着叫了几声“宋叔”。
宋木匠没见过这小丫头的着急模样,穿过人群走到了石晓晓面前,带着几分意外问道:“怎么了晓晓?”
石晓晓指指身边缩一团的敬书:“宋叔帮帮忙嘛!”紧接着颠三倒四地说缘由。
宋木匠听明白这小胖子犯病该吃药了,二话不说就把那小胖子给扛了起来,指挥着石晓晓前面开路,便跟着那小丫头大步往前赶去。
石晓晓常去宋木匠的作坊玩,也能懂宋木匠的意思,哒哒跑在前面看情况,要是刚好人堵上了就想法开条道让宋木匠过去。这一到敬家门口,她便叫着“月婶”跑上去拍着门。
敬母听见门外的动静,察觉石晓晓与平常不一样——敲门急促叫声慌张。
她没来由地心里一慌,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一开门就见一个男人扛着敬书刚到门口,而石晓晓的声音从门旁一侧传来:
“敬书好像该吃药了!他说发病了!”
敬母看了一眼石晓晓,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别担心,我会给他喂药。”转身对上宋木匠又道,“多谢大哥,改日再谢”,说着伸手捞过敬书,单手搂抱着让他趴在怀里,旋身进屋轻手关门。
肩上的重量消失得太快,本来还想着要帮忙送进屋的宋木匠有些愣神,想着那小胖子敦实的重量,觉得这敬家媳妇的力气还真不小。
眼见门也关上,也帮不了别的,宋木匠也不好站在门前。他同石晓晓宽慰了几句,便自己回了作坊。
石晓晓听了宋木匠的话,乖乖回了家。离开前回头看了敬家大门一眼,大约是第一次,对上这紧闭的房门心里有了几分不安。
敬母手脚麻利地将儿子送进卧房,叫屋里的丈夫盯着点儿子,掉头就往厨房跑,三两下热了熬好的药,赶紧就端了进来。
可才离锅的药,热气腾腾直发烫,敬母拿着勺子搅了半天都还是觉得烫。想了一下,又去厨房拿了个空碗来,一边吹一边翻碗凉药,皱着眉头时不时就看敬书一眼。
“阿月,你慢点,别烫着。”敬父卧在床上,靠外一侧躺着敬书。
他见敬母着急,伸手给儿子搭脉,嘴上安慰着:“这会儿不是毒发,应当是癔症犯了,心绪不稳使得压下去的毒又有复苏之势。”
“这些日子他敢出门去对面,我也没拘着他,我还当是好些了。谁曾想,他竟然又犯癔症了。”敬母不停在两碗中倒腾药汁,额头冒着细细的汗,“总不能眼见你好些了,他又倒下了。”她说着,端碗抿了一口药汁,觉得温度合适了,便端着药碗坐到床边。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我过不了几日也能下床走动了。”敬父帮忙扶起敬书,眼睛看向敬母。
敬母熟练地压开敬书的下颌,轻声对敬书道:“卫郁青,喝下去。一定要喝下去。”说着,便缓缓给儿子灌药。
敬书,亦是卫郁青。他下意识地吞咽着,长时间的服药已经让他的身体习惯喝药,无意识地就能将药喝下去。
“也只有此时才能小声叫他的名字。”敬父拿着毛巾替儿子擦汗,捏着他的手想给他传递些力量,“出了这扇门,他只能叫敬书不能叫卫郁青……而你,只能叫张月不能叫付奚月;我,只能叫敬冬不能叫卫朗。”
“朗哥……”“张月”无奈叹了声气,给敬书擦了擦嘴角,“万事急不得,我们得先安稳活下来,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嗯,我知道。”“敬冬”应下,“只是阿青他……”
“唉,他不过是年幼被蒙蔽利用,但心里还是过不去那个坎。毕竟那时他是亲眼看着你……你可是他最敬重最向往的人,他又如何能面对你如今模样都是他造成的呢?”张月抚摸着敬书的头,爱怜地看着他颤抖的身体慢慢平复下来,“咱儿子活在阳光下太久,一朝逢变就遇到了逃离不了的阴暗,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走出来。”
“这又怎能怪他呢?说来说去,也是我未有防范才让别人陷害。若非我想争上一争,挡了别人的路,我们这一家又何至于此?”敬冬心中犹有悔意。
“朗哥。”张月沉静地叫了他一声,缓缓道,“若要阿青心中放下,你心中也要放下才行。他若见你自责,又怎会轻易宽恕自己?你们想承担的错,从来都不在你们身上,又何苦自囚自困。”
“阿月,”敬冬握上张月的手,看着渐入沉睡的儿子,眼里有着担忧也有着希冀,“我……我明白的,你别担心。只是我,还需要时间。”
“放宽心,我们还有时间,我们可以等,一起等。”张月回握住敬冬,眼中的温情亦是柔软亦是忧伤。
昔日光景都成旧梦,若要向前便不能困守旧地。
人有后悔的时候,谁不想改变过去呢?但时间的洪流推着人向前,即使想要驻足也只能向前,谁也无法回头,谁都不能回到过去。
张月明白、敬冬明白、敬书也明白。所以他们即使不舍还是暂时藏起了曾经的名字,改头换面隐匿生活。
只有先稳妥地活下去,他们才能走向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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