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霍璋在和楚无咎淋同一场雨。
司机选的这个位置很巧妙,借着树木和建筑的遮蔽,车停在这里,霍璋既能时刻关注门口的往来人群,又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打火机开合时碰撞出清脆的响声,霍璋没有抽烟,垂下的眼睫中掩着疑惑。
他记得自己好像是来找楚无咎的。但是出于某种顾虑,他没有第一时间上楼。
比起不慌不忙的霍璋,坐在副驾上的助理时刻严阵以待,注视着灰色大楼前的动静。楚无咎出门的第一瞬间,他就立刻提醒道:“老板,人下来了。”
霍璋看见了。
他推开车门,还未出声,楚无咎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来。一把巨大的黑色罩在他的头上,却没有完全隔绝雨水,霍璋看到他的发梢末端沾着水,几乎像一滴细小的泪。
楚无咎不明白那段和霍璋的合作关系有没有顺延到他的身上。以现在这家公司的体量,似乎完全没有资格和霍璋谈论合作,然而这种事情也说不准,就像公司原来的前台小安,她在当下依旧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公司的前台一样,凡事都有例外。
待霍璋站定,楚无咎没有犹豫太久,道:“霍总。”
算是打过招呼。
霍璋有些惊愕。
“你平常不这样叫我。”
楚无咎在心底叹息,猜错了。
厚重阴云遮天蔽日,空气中尽是早秋的寒凉。
霍璋今天说话吞吞吐吐的,不同于往常。楚无咎的原定计划是现在出发去接触二号,但是霍璋找了过来,也不妨为之后做点打算。
楚无咎耐着性子听了半天也没听到重点,就连黑雾都觉得无聊,从敞开的车门钻了进去,打开冰箱挑挑拣拣拿了瓶汽水。
“嘀——”
极其刺耳的鸣笛声轰然响起。
意外总是降临在这些看似普通的,毫无防备的瞬间。
待楚无咎转身,看清了那辆笔直地朝着他撞来的车辆,它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道路上,如同一只咆哮着的野兽,以极快的速度冲向他!
刹那之间,莫大的惊惧摄住了他,楚无咎甚至来不及反应。
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推力,楚无咎猝不及防摔倒在台阶上。他没有时间顾及浑身的擦伤带来的痛处,那辆车已经以失控的速度来到了他的面前!
霍璋的脑海中同样是空白的。
他在喇叭声响起的前一秒才搞清楚自己今天的来意。他是来向楚无咎道歉的。
“对不起”三个字,对于霍璋来说,甚至比腻歪的“我爱你”还要难说出口。虽然直到此时,他依旧不认为一场有名无实的联姻值得楚无咎生气,但爱让人退让。
霍璋觉得,他欠楚无咎一句对不起。
现代社会中钢铁铸就的野兽和人类脆弱的肉身相撞,他感觉到天旋地转。当身体坠落在地面上时,刹那之间的恐惧和飙升的肾上腺素帮助了他,暂时屏蔽了他对于疼痛的感知。
血在他身下渐渐扩散开来。
霍璋的瞳孔中倒映出灰尘的天空,像一张水泥铸就的墙,一会儿很远,一会儿又骇人地朝他压来。
意外发生仅仅在一个短短的瞬间,突然到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紧接着,呆愣在原地的众人都动作起来。在路人的惊呼和尖叫声中,李听寒的助理当即拨通了电话,条理清晰地交代了当场情况,握着手机的手却在不断颤抖。
那辆车擦着李听寒撞进他身后的绿化带中,车头凹了下去,驾驶位上的司机生死不明。
保镖受雇于楚无咎,当下最关注的是他的安全状况。与霍璋的伤势相比这点擦伤根本算不了什么,楚无咎心神俱震,忍痛赶到了霍璋身旁。
楚无咎捡起跌落在地上的伞为霍璋遮挡暴雨。霍璋睁着眼睛,满身是血。
【救不活了。】黑雾从车上连滚带爬地下来,只看了一眼,断言道。
楚无咎的思路前所未有的清晰。
【能救。现在把门打开,送他回去。】楚无咎颤声道,【只要跨过了那道门,一切都会好的!李听寒能站起来,霍璋就能活!】
黑雾摇头,【他伤的太重了,连爬进去都困难。】
楚无咎的坚持是没有意义的。霍璋当下的状态,依靠自身挪动十公分都困难,就算进去,也走不完那么漫长的一段路。
【就算进去,他也会被时空乱流搅成碎片。】
【开门。】楚无咎坚持。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想要试一试的话,那就随你。】
这一番意识交流极其迅速,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
黑雾妥协。
下一秒,一切静止。
无论是喧嚣的人群还是树叶抖动的声响,连同坠落的雨水都静止不动。门在霍璋身前大约一米的位置洞开,再近就不行了,在距离人太近的地方打开门无异于一场谋杀。
霍璋还在呼吸,但已经趋向于微弱。
雨已经不下了,楚无咎将伞搁在地上。
当他把霍璋背在身上时黑雾忍不住开口:“你该不会打算背着他进去吧?你疯了吗?没有经过霍璋那个世界准许贸然进入,它会不断地排斥和抗拒你,你甚至有可能会被当成入侵者绞杀。”
“不进去就好。”楚无咎说。
楚无咎的衣服被霍璋身上的血浸透。踏进门的那一瞬间,楚无咎能感受到霍璋在逐渐好转。
距离原本的世界越近,身为那个世界气运之子的霍璋受到的庇佑也就越深。这同时也代表楚无咎走进了一个未被允许进入的世界的视线范围,无形的警告反应在他身上,就成了难以抑制的头痛和呕吐**。
这条路——又或者说是两个世界的通道,在物理意义上并不算长。
两人的状态都不算好,一个半死不活,一个也离死不远了。
区别在于霍璋在好转,飞速逝去的生命力又被世界意识强行拉回他身上,而楚无咎却在恶化,每一步都伴随着痛苦的喘息。
楚无咎走得无比艰难。
直到他再也支撑不住肩背上一百来斤的重量,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两人摔倒在地上,原本环绕在他们周身的浓雾渐渐包裹上来,仿佛想要将他们吞入腹中。
楚无咎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无法再继续下去。
情急之下,楚无咎给了霍璋一巴掌,“醒醒!”
“你这样是没用的。”黑雾站在十米开外不敢靠近,他早就是对面那个世界狠狠记在黑名单上的家伙,隔着一段距离对山歌似的对楚无咎道,“他被魇住了,醒不过来。”
“魇住了?”
霍璋皱着眉毛,双眼紧闭,眼皮不住地战栗。他脸色苍白,血和汗混在一起,形容狼狈。
“我有个法子,你不妨试一试。”黑雾说。
他原本也不想管这个闲事,但手腕上还套着楚无咎的锁。楚无咎要是折在这里,他也会受到牵连。
眼下这是唯一的思路,哪怕黑雾等会儿说出来的话再不靠谱,楚无咎也没其他办法。他道:“你说。”
“你去梦魇里把他捞出来,记住要快。我给你们建通道,现实世界只能撑三分钟,内外时间流速不清楚,和送死没区别。你要是去了,我在这里帮你们看着身体,到时候出不来我们三个一起玩完。”
黑雾要是愿意付出一些代价尚且有活下去的可能,但楚无咎和霍璋一个也逃不掉。
黑雾沉声道:“一定要快。”
随着黑雾的动作,楚无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霍璋的梦魇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
霍璋始终觉得,自己的人生普通到乏善可陈。
他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长大,接受最优质的教育——很严厉的,精英式的教育。所幸霍璋一直做的很好,他的父亲曾经无数次地感叹,霍璋是夫人带给他最珍贵的宝物。
他的珍贵体现在无与伦比的经商天赋,和与父亲一脉相承的心狠手辣。霍璋是工具,是集团未来的希望,是不能行差踏错半步的继承人候选,但唯独不能是一个在父母宠爱中长大的儿子。
霍璋在和长兄一样的年纪进入公司,尝试参与管理家族事务,在算不上角逐的一次次试验中毫无悬念地被定下了继承人的身份。
尘埃落定那天,他也就堪堪二十岁。
比起经商,哥哥更醉心于艺术。对于这场意味着继承人身份旁落的失败,他表现得相当无所谓,也让霍璋少了兄弟反目成仇的担忧。
如此看来,霍璋心想,他的人生是多么普通。
没有绑架,没有动荡,兄弟和睦,父母健在。
二十岁以前的记忆,都像是小学生日记上的流水账。他的生活是从一个模具上脱下来的,永远平稳,永远有标准答案。这个模子套在任何人身上都是一样的,这是一场无论主角是谁都能顺利进行下去的演出。
但还是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总要有一些不完美的地方,不然世界上所有好处不就他一个人独占了吗?这是不公平的。
霍璋怕黑。
从有记忆起好像就在害怕,黑暗的、幽闭的空间,牵引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怕的要命,一旦关了灯,晚上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或许算不得什么,母亲为他和父亲吵架,说就算开着灯睡又能怎么样?他们家难道缺这点电费不成!
母亲只是心疼孩子。
假装不懂是她玩得最得心应手的游戏,她分明知晓丈夫的严苛和残忍,但却没有办法指出来。指出来就把一切掩饰的好好的东西拆穿了,那样看似和平幸福的生活便难以为继,这样严重的后果,是母亲没有办法接受的。
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父亲只是不喜欢霍璋身上的这种缺陷。
他试图用近乎严苛的方式扭转儿子身上的小缺陷,把他关进黑暗幽闭的小房间里锻炼他的胆量——
父亲对他的恐惧不以为然,甚至感到丢脸。在他看来,霍璋只是单纯的胆小而已。
那段时间,霍璋神思恍惚,抬头时觉得连天空都是灰色的。
霍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回到这个时候。他分明已经成年许久,乍一以孩童的视野来观察这个世界,一切都好像放大了,庞大的树,一眼望去只能看到肩膀的人群,车辆驶过时尖锐的轰鸣,喇叭与汽笛,整个世界泡在活物和死物的尖叫里。
母亲牵着他的手,不知道是谁出了汗,霍璋觉得手上黏糊糊的。温度不高不低,连季节都难分辨,霍璋感觉到自己在发抖。
是冷了吗?
似乎并没有。霍璋意识到发抖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母亲。
母亲在他面前蹲下,深吸一口气说:“如果爸爸问起,你就说今天我们只是出来买东西。”
她把准备好的袖扣塞进霍璋手里,“就是这个东西。”
即使他们刚从心理咨询室走出来。
霍璋看着母亲,眼睛黑白分明。
“我生病了吗,妈妈?”
母亲望着他,那句卡在喉咙里的谎言不知为何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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