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江是一座很寻常的小镇。
不太寻常的是它靠近本省的枢纽,临海市。
临海市越是发展,管辖区域就越是向外蔓延,一点一点吞掉了城郊,现在着手吞掉最近的它。
政策还在规划和确认,但总有人嗅觉灵敏。
于是资源倾斜来得悄无声息。
约莫是这三年的事,小镇上突然就多了许多外地人。
懒散做生意的店主也只能振作。
原本早上十点才会拉起卷帘门,改定到九点,再到现在的八点半。
地理位置越好,开得也就越早。
青青的脸颊鼓鼓的,她含着棒棒糖,一个人坐在收银台里看店。
棒棒糖的柄一摇一晃,青青的眼珠也一摇一晃,滴溜溜的,转进对门的理发店。
红蓝白的旋转灯箱是理发店的标识。
青青正磨蹭地写暑假作业,平时看久了的灯箱也变得有意思起来。
她家就在楼上,妈妈上去找冰柜钥匙,还没有下来。
没人监督,青青干脆看入神了,铅笔头无意在纸上滑出断线。
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总得有个什么东西吸引注意力,才能安安稳稳待在原地。
附近的地段是好位置,靠近小镇最好的中学,和新修没几年的少年宫。
中学放暑假了,少年宫反而更忙。
一大早就来往了好些领着孩子的成年人。
还差十几分钟才到八点半,为了赶生意,青青家和理发店都开门了。
理发店装的玻璃门,店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除了老师傅,还多出来两个不熟悉的。
青青本以为两个都是要做头发的客人,直到其中一个推开门走出来。
那人大概十五六岁,穿着简单的短衣短裤,稍长些的短发在发尾处微微打卷,簇簇地抵着颈子。
裸露的双腿笔直修长,肌理细腻,很白,又透出富有血气的粉。
清晨的太阳并不刺眼,往对方的皮肤照过去,晃得人视线模糊。
青青就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她思绪简单,轻易确定了一件事。
这个从理发店里出来的人,可比崭新贴出的海报模特更惹眼。
只是一走神,对方就从理发店里借了一张矮小的木凳,已然坐在了旋转的灯箱下。
青青这下不得不看了。
这一看就觉得可怜。
那两弯腿并缩着,有些局促。
手臂支在膝盖上,掌心托着一捧眼皮微垂,似在困倦或是发呆的脸。
少年还是少女,叫人难以分清。
因为他好像一盏玻璃风铃,风一吹,叮叮铃铃的,精细又剔透。
只让人想,他真是无论怎样都清脆漂亮。
青青的妈妈是个风风火火的beta,普通,常见,努力。
老楼梯省钱做的空心,一用力就响。
她噔噔噔地跨下楼,引得那边发呆的人惊醒似的,微微一歪头,目光悠悠地转过来。
青青费解,她睁大眼睛,不小心咬碎了嘴里的糖。
那双眼睛好像是蓝色的,蓝得很艳。
青青不知道,这颜色其实和她的名字一样,是一种青。
是外国人吗?
青青被妈妈从座位上赶下来,让她去门口的小桌子上写。
她听话得很,飞快点点头。
实则心里光顾着理发店门口的人,所以遮掩得并不好,只是用作业遮住了半张脸,眼睛很留恋,也很好奇,直溜溜地看。
青青只在电视上听说过外国人。
在她印象里,那些人的脸很深,线条像是她学写字时写的,直来直往。
这一个却不一样。
看着看着,青青发现,蓝眼睛的主人也在看她。
靓丽又迷人的瞳珠让眼眶做成小月牙,青青没来得及惊惶,只一下,人就被看得害羞了。
这次她的作业完全挡住自己,视线往下一溜,就看到了那篇短窄的阅读文。
《月牙湖》。
她东拼西凑,为它写了二十来字。
本来很费力,现在似乎不了。
始作俑者倒是没那么多心思。
刚开始放长假,早上八点,人总是格外困。
元殊青的手肘支在膝盖上一会,腿上各自多了两枚红圈。
胜在柔韧性好,他顺势弯腰。
只一下,脸就蹭在自己的膝盖上。
元殊青也属于被成年人领来的孩子。
不过比起青青这种真正的小孩,他要大上很多。
等暑假过完生日,元殊青就该十六岁了。
今年特别一点,他才考完中考,分数还没下来。
这种时段的暑假总是很轻松。
稍微影响的,恐怕也就是仅有两个人的家发生了件大事。
拉扯了他几年的婆婆退休了。
老太太当了一辈子老师,借着元殊青毕业的东风,想回几十公里外的乡村老家去。
打算翻弄一下田地,正式养老。
听起来很苦劳的未来规划,老太太走之前倒是赶时髦。
她一大早就拉着元殊青一起,准备在镇上手艺最好的理发店里烫个大红波浪。
元殊青知道,很大程度上,老太太回老家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烦。
前几年元殊青刚回国,通过警局找到老太太,两个人开始一同生活。
那时候的元殊青更像妈妈。
也就是老太太那个为爱私奔的女儿,一看就心软。
可越是长大,在老太太眼里,元殊青越是像他的爸爸。
十五六岁的少年期,身材抽条,外形变化。
元殊青和他妈只剩下两分像。
像在不那么重要的嘴唇,淡红而优美。
对于整张脸来说,却不够显眼。
元殊青像那个男人,正巧像在点睛之笔上。
也就是那双幽静的眼睛。
对于老太太来说,元殊青也就“坏”了一半。
她也不是真的那么狠心,只是还有些不能接受。
反正元殊青快上高中了,能照顾自己,她正好就避开。
这次烫头就是他们俩暂时的告别仪式。
仪式一直进行到中午,仅有的凉爽消失了,日头烈起来。
老旧的理发店没有空调,只有电扇,摇头晃脑的。
玻璃门敞开,它就一路从店里吹到门口的灯箱。
但风是热的,怎么吹都是热。
元殊青趴在膝盖上,手挽着脚踝。
抽条后它就愈发伶仃。
他的动作太大,拉开了领口与发丝的间隙,溢漏出一截颈。
湿漉漉的,光一照,晕色十足。
元殊青虚睁着眼,指头点起了突出的踝骨。
他对自己的身体不设防备,脸颊在膝上一滑,撞红了颧骨。
本来元殊青答应出门陪老太太,只为了逃避家里每天按时打来的电话。
现在倒是说不清哪个更吃苦。
许久许久,终于,老太太顶着一头时髦的波浪红出来。
富有岁月痕迹的脸,依稀有着多年前的美丽。
元殊青的妈妈就更像她。
老太太心情好了一些,失去的仪式感又回来了。
尽管对象是十六岁的元殊青,今天依然特意在附近的餐馆吃了一顿。
老太太付完钱,问元殊青:“我等会回去拿行李,你呢?”
没等元殊青回答,她也明白了。
于是多嘴几句:“少年宫来去大半个小时呢,我之后不在家,记得早点回家。”
元殊青点头应她,神色淡淡的,似被热得有些恹烦,又或者并不在意。
他比他的爸爸更直白,直白地表现自己的漫不经心。
老太太本想生气,可元殊青偏偏在这时望住她。
也许是对视太久,他忽地微笑。
唇齿的艳色流溢出光彩,恍惚间的相像,足以让人心绪绵软。
老太太一下没话了。
她瞧着这张脸,说不清心里的感觉。
南方的夏天热里带湿,衣服裹着身体,叫人难以动弹。
终于老太太还是没忍住。
她的关心也带着老教师的做派:“小心点,等分数下来给我打电话。”
*
一个人的时候很自由。
元殊青沉郁的心情也腾空了些许。
元殊青顶着太阳,走了仅仅几十米,还很新的建筑便向他开门。
元殊青刚上初中时,少年宫修了起来。
镇上唯一的游泳馆就在里面,露天的,下雨的时候不开放。
泳池三分之二被太阳直射,三分之一被房檐遮挡。
很多人不在意之间的区别,但元殊青只喜欢待在三分之一的界限之后。
在水下,往往会忽视日光的猛烈。
元殊青被晒过一次,皮肤刺痛了三天,那之后便再也不越线了。
夏天元殊青经常过来。
他实在特别,来一次别人都记得,提什么要求,别人也认得下。
于是到地方,元殊青买了门票,看场的人把约好存放的泳衣泳镜给他。
救护员见元殊青又来了,还是忍不住提醒:“哎哟,你也别老是在水里闭气。我真怕你溺在里面,没照看住。”
“嗯。”
元殊青的唇很乖,因为像曾经是个乖乖女的妈妈。
笑起来,一下就让人觉得他会听话。
但他应得很好,仅限于应得好。
元殊青换好衣服入水,照旧沉在池底。
隔着一层泳镜,消毒过的水不会刺激眼睛。
很凉快,也听不到什么声音。
水波随着泳池里的人摇晃,撞在身体上,肌肉也跟着波荡。
元殊青没有动作,像一尾雪白纤长、睡着的海鱼。
偶尔还会吐几下泡泡。
只是这尾鱼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潜呼吸。
元殊青准备再一次浮出水面。
这回还没来得及,就突然被人实实在在、一把抱在怀里,而后猛地捞上岸。
注满空气的水珠炸开,从头顶一路倾泄。
他也似被捕捞,成膜的水覆盖着鼻唇,一时呼吸不能。
还没等元殊青呛水,那人先伸手,仔仔细细,擦断了绵连的水膜。
末了,顺手摘下箍在元殊青脸上的泳镜。
发丝上的水滴逼迫着,迷住了元殊青的视线。
他看不清,但他知道这位是谁。
“为什么没接电话?”果然很生气,再怎么有教养都没压住年轻气盛的怨火。
和元殊青一般大的少年穿着衣服就直接跳进水池了,比元殊青狼狈到不知多少倍。
元殊青攀着这人的肩膀,噗呲一下就笑起来。
可能是在笑眼前的大少爷为了这事就从家里赶过来。
他懒懒的,说起话来确实“坏”。
“好热,在游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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