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初一十七年,秦沂考中文试二甲,位列文昭阁阁前学士,赶考路上遇到的好友乔柯位列五品京都衙门督领,明明是榜眼和探花,能力都相当的两个人,却因为家境地位的不同,自此分道扬镳。
虽说他高乔柯一品,可是真正能掌实权的,受到陛下重视的,却不是他,而是殿试上只会亦步亦趋回答问题的乔柯。
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乔柯他是户部尚书乔大人老来得子的小儿子,乔家宠得很,将他试做如同南康公主那掌上明珠一般地位的存在,乔家这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破了不少案子,自然当赏。
乔柯没比别人胜在什么地方,皇上之所以这么放心,也是因为他听话。
他既不争不抢,又有学识和能力,家里的贡献不小,这几样放在一块儿,再不重视他,只怕都对不起乔父暗地里同裴易塞的几块碎金。
秦沂来京城之前,就听母亲的话,对宫内的大人们一定要毕恭毕敬,要尽心竭力的辅佐陛下,展现自己的才能,但是不能当出头鸟,凡事要小心谨慎,才能对得起全村凑出来的路费。
他从前一直认为母亲说的都是对的,绝对不会骗自己,可是当他真的站在繁华的京都之时,满眼的春花雪月,不灭的玄武大街花灯,咸初的灯红酒绿让他徘徊,他站在文武百官中,身旁的是户部尚书的儿子乔柯,另一旁的是安国公的嫡外孙宋清梦。
他从前从未听过这些人的名讳,不想进了京,居然不能直呼这些人的名字。
若是他说不认识这些人,有的人又会看不起自己,叫他装都无处循迹。
村子里考出来的榜眼,铁鞋踏遍了千山万水,自以为已经见惯了风霜,可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等到真的站在肃穆的金銮殿前,他才发觉,他只是泰山上的一粒石子,不会叫任何人正眼的看他一眼。
当年一篇文章惊鸿九殿下和陛下的秦沂,自此埋没在了太学数不胜数的学子之中。
当他第一万次叫人只充当个话本中的配角,匆匆一笑而过,略过他去邀请宋清梦、乔柯等人参加宴会而那几人却拒绝的一个比一个痛快的时候,他终于不想再被忽视了。
凭什么宋清梦一入朝,就有最以心狠手辣著称的九殿下将他当作座上宾?凭什么乔柯这个死读书的世家子弟可以掌衙门,在典狱司里当霸王?
他也要做出番事业来!
可是属于他的高光实在是太短暂了,甚至来不及让他证明自己有能力去做出什么。
学着陶文面圣,学着皇子不苟言笑,学着忠臣死谏,学着小人阿谀奉承,他会下意识的观察许多人,只为能被皇上看一眼。
比那些争宠的妃子要更胜。
不想一道圣旨下来,等他的居然是一道谪诏,一道算得上莫须有的罪状。
要说莫须有还不至于,毕竟以他的品级,皇上还不会拿费尽心思除掉他。
他被流放的那天,正值中秋,中秋夜宴百家客,他路过繁华热闹的地方,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策马扬鞭赶回来的宋清梦。
他像是阴沟里的蚂蚁,又跟了他一程,意外的发现竟然有人也同样跟在宋清梦身边。
那人武功了得,走得很快,他想追上宋清梦告诉他身后有人,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上话,一转头,那追在自己身前的人竟绕到了自己身后,一掌劈了下去,再睁眼他就已经在囚车中了。
他睁开迷蒙的双眼,本以为自己能做点什么了,这次不为被谁看见,只是不白来京城一趟,好做些什么事儿。
没想到,到最后仍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荒谬至极。
他望着天外的圆月,大笑道:“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声音在旷野中回荡,他不知自己何去何从,不知未来路在前方,随行的士兵见他突然笑起来,回头莫名其妙的盯了他一眼,随后对前面马车中坐着的人说了什么话。
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的男人一身墨衣向他走了过来。
“我不喜欢苏轼的这首词,比起他,我更喜欢辛弃疾。”
秦沂怔了下,看向那人,瞳孔骤然瞪大。
这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同皇上顶嘴的四殿下褚沧云。
只见马车停下,一行人自动散开到了别的地方。
“萧鬼,去开门。”
四殿下身边的男人颔首,一串钥匙被粗暴的塞在锁芯里,褚沧云整了整衣衫,埋头钻了进来。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难道不是一句绝佳的词吗?为什么这时候想起的确实‘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褚仲弦拍了拍草垛,一屁股坐下,挑眉道:“世间事除却生死哪件是大事?你哭什么又怕什么?不过是仕途不顺,又不是回不去京都。”
秦沂本不想理他,听了这话愣了下,偏头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你是个才子,有才的人自然不能埋没了。”褚仲弦依旧卖着关子道:“实不相瞒,早些年回京的时候,看出来父亲更喜欢我那对兄弟,所以也喜欢下意识模仿他们的举动,可是后来渐渐发现......可能父亲喜欢的并不是那样的人呢?”
秦沂被看出心思,脸上的神色有些尴尬,但听了他的话,蓦地又有些好奇。
“出身,学识,能力,金钱,相貌.....你若要比,同谁都比不出个高低来,若要模仿这个人,只能成为他,可是谁能成为谁呢?”褚仲弦看着他,勾起嘴角道:“可能父亲也不希望我们去成为谁,那就用自己的野心,去做自己能做的事好了。”
“你既有学识有能力,便不会真的英雄无用武之地,既然本就无路可退,何不赌一把,同我并谋一次?”
秦沂算是听出来他想怎么样了,不过,同在臧北边疆的南山寺当一辈子和尚相比,褚仲弦愿意拉他一把,确实是他不得不走的一条路了。
可是他不想承认,他毕竟不是个软骨头,也有自己追求的忠君报国。
不是吗?
褚仲弦笑吟吟地看着他,半晌却都没得到回答,这会儿有些失望,摇了摇头道:“好吧,我本以为你会立刻答应我呢,既然看不上我这前朝王孙,我便放你顺其自然悲春哀秋吧。”
说完,他便起身对萧鬼道:“走吧,把他放在这儿,一会儿朝廷的队伍就跟上了。”
一听“朝廷”这两个字儿,秦沂立刻吓得站了起来,险些将头撞在笼子上,伸手抓住褚仲弦的衣服。
“殿...殿下!”
褚仲弦闻声笑了,转头蹲下身子,温和的拍了拍他的头道:“你能想好就好,毕竟我们一直以来都是一样的人,也一定会是一路人的。”
秦沂对这番话不作回答,撇开视线,又转了回来,喉结滚动了下道:“殿下...我需要做什么吗?”
褚仲弦思忖片刻道:“也没什么大事,过两天我会把你放在一处密林中,可能要麻烦你受点罪,如果运气好,臧北的人会把你带走,那时候你就充当他们军中的细作,入朝为我传递军情便好。”
“那...那如果他们没来呢?”秦沂担忧道,他倒也没傻到把自己的命都交给褚仲弦滥用。
“这你不用担心,”褚仲弦悄声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毕竟你能为我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他这话说的倒没错,只见那叫萧鬼的暗卫突然向身后走去,伸手抓过来一条铁链子,放进褚仲弦的手里,又默不作声的离开。
秦沂正奇怪那链子是做什么用的,只见褚仲弦稍稍一用力,便拽出来几个手被铐在一串,又被塞住嘴的布衣百姓来。
再定睛一看,那不就是他的家人吗!
“娘,娘子!”
他向前扑去,却被褚仲弦拽着链子将他与亲人生生分开。
秦沂怒目而视,看向褚仲弦道:“你什么意思?!”
褚仲弦狐狸尾巴露出来,抱着手臂道:“什么什么意思?这下看到了吧,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们也会。”
他笑了笑,将链子又丢给萧鬼。
后者接了过来走向秦沂,手起刀落,那手刀当当砍在了秦沂脖颈上,和他在京城打的地方一模一样。
几个女人嚎啕大哭,褚仲弦闻声蹙起眉头走过去,一字一顿道:“不要再吵,是你们哭喊着求我带你们来见自己的儿子、丈夫的,再多嘴,全都死在这儿。”
萧鬼听了,回头看了这行人一眼,说不上眼中是什么情绪。
或许也来不及回馈什么情绪,他弯下身子跪在道上,任由褚仲弦踩着自己的背登上马车。
离京已有半月,一人一马的话,充其量七八日也便到了。
可那是皇亲国戚,是金枝玉叶,一根头发丝都要金贵得很。
身旁的河中散发着阵阵尸臭味儿,和当年的宁河如出一辙。
身后哪有什么朝廷的追兵?
贬谪到这种地方的人,谁还管他活着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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