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跟着花满楼去到了他的小楼。
寒梅满径,香气宜人,恐怕是这座城里唯一一处闻不到丧尸恶臭的地方。
救下来的男人已经得到安置,花满楼简单为三人准备了吃的,外加一坛好酒用做压惊。小菜很朴素,和这位花家七公子的穿着一样朴素,但是能在这个时间点吃上一顿像样的晚餐,已是值得拜佛烧香。
江流迫不及待搓手道:“不愧是江南花家,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上热乎的盛在碗里的饭菜了。”
叶开笑道:“多谢花公子盛情款待,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花满楼微笑道:“请用。”
江流往嘴里扒了一口香香软软的大米饭,把饭吃平了之后往上用小菜堆成山包,尽情享用。她太饿了,饿死鬼投胎那么饿,连日来他们都是“私闯民宅”挑拣一些熟食来吃,有次运气好,让他们碰上一锅子卤鹅,江流手快,和司空摘星一人一个鹅腿。
于是这次她很乖巧地把桌上的鸡腿让给叶开和傅红雪,叶开一口酒一口肉不亦乐乎,傅红雪却只埋头吃米,江流将他视为人生地不熟有点害羞,遂夹起鸡腿放进他的碗里。
“红雪你吃。”
傅红雪停下筷子,她幽然发香在胸中阴魂不散,但很快被她挽住花满楼胳膊的举止所取代,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罢了,傅红雪心中得意冷笑,暗道自己不会上当。
花满楼没有视力,因此耳力异常惊人,不仅仅体现在他能听声辩位,更多是他能听出说话者的情绪、小心思,一个尾音或是一个语调都有它的含义。
花满楼微笑道:“江流姑娘,时候好像不早了,屋里暗下来了吗?”
江流赶忙咽下嘴里的菜:“暗了,开始暗了。”她懂他的意思,瞎子不必点灯,但在屋里有旁人的时候,还是得在天暗时把灯给点上,否则这屋里的其他人可就得像他一样凭感觉吃饭了。
花满楼点头,起身去取蜡烛和油灯将屋里点亮。
叶开从遇见花满楼时便觉得有些奇怪,但说不上是哪里奇怪,是这位花家七公子看人的眼神?还是他那无时无刻都带着善意的微笑?
江流留意到叶开的神情,趁花满楼去点灯了,她小声附在他耳边道:“花公子看不见。”
叶开豁然开朗,竟是如此。
江流又凑过去想偷偷告诉傅红雪,他却别开脸道:“我听见了。”傅红雪很讶异,名满江湖的江南花家七公子,竟是个瞎子,那么江流当日握住他胳膊的举动...是为了帮他辩位?
江流心里咯噔一下,傅红雪能听见,那花满楼那样只能凭借耳力生活的人不就听得更清楚了?
啊,好尴尬...
花满楼能听见她内心脚趾抠地的声音一般,放下最后一盏油灯款款走向他们。
“我是个瞎子,从七岁起便瞎了,我很习惯黑暗,所以江流姑娘你不必为此替我感到难过,当个瞎子没什么不好的,当也有当瞎子的乐趣。”他笑了笑,“比如,我可以听到任何人的悄悄话。”
江流不好意思道:“花公子真是位奇人呀。”
花满楼想起江流拿自己当饵引诱丧尸,轻笑道:“江流姑娘又何尝不是位奇女子呢?对了江流姑娘,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江流顿了顿,叶开喝口酒接道:“我们就是江南人士,前些天在山里遇上这场瘟疫,想要进城报官可是城里......”他苦笑了下,“花公子,我们一路走来看到花家人救助了无数百姓,还为他们提供粮食和庇护所,花公子真乃大义啊。”
花满楼道:“这都是家父的意思,叶公子谬赞。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灾降世,以谈不上谁帮谁了,都是互相帮助。”
“说得太对了。但你不必叫我叶公子,我是个野人,你叫我叶开就好。”
“那你们就叫我花满楼吧。”
江流在旁心说这真是个谦虚的人,不管救助百姓是谁的意思,刚刚亲力亲为外出搜索城中百姓的总是他本人。
气氛让这五指山般沉重的话题压得有些凝滞,众人快快扫干净了盘中餐,在花满楼的安排下暂时住进他的小楼,好生歇息。
江流和叶开互为隔壁邻居,对门是傅红雪。
江流有点睡不着,她是那种人多的时候脑子空白不会多想,但是一旦独处脑袋里就有小人跳舞静不下来的类型。听着远处窗外丧尸在游荡时发出的怪叫,江流翻来覆去,最后爬起来想去外边吹吹风。
能去的地方只有屋顶,她爬上楼,却见屋顶上有人比她先到。
傅红雪曲这那条好腿,手扶刀鞘坐在夜空下,天上的月亮将他肤色衬得凝白,半点血色都没有,像是个行将就木的之人,只靠一口气吊着,那便是他穷极一生要追求的信念。
傅红雪听出是她,没回头道:“屋顶有人了。”
江流听出这是逐客令,不以为意走上前:“是啊,有两个。”
傅红雪冷哼了声起身要走,江流赶忙张开双臂拦住他:“陪我待一会儿,我陪你待一会儿也行。”
傅红雪没听见般再度迈开步伐,江流索性张着胳膊迎上去,抬着下巴像是在威胁他,其实只是她比傅红雪矮太多了,站得越近下巴的仰角就越大。
她眨眨眼:“一小会儿,我知道你下去也睡不着,不如在这儿让我陪你说说话。”
傅红雪道:“我对你没话可说。”
“怎么就没话可说了,我虽然话很多,但也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我嘴巴可是很严的。”她说完抿起嘴唇,松开的一瞬双唇回过血来,重新变作晶莹的嫣红色。
十九年来第一次近距离看姑娘嘴唇的傅红雪默默别开眼。
江流径直走过他,甩甩胳膊在屋脊上坐下:“红雪,你总是看起来有很多心事。”
傅红雪扭头向她,没答话但也没走。
江流拍拍边上的空位:“来坐呀。”
傅红雪耳根热度消退,兀自思忖,或许...他能从这个缺心眼的女人嘴里问出他们师兄妹去边城的目的,叶开无故提起白天羽,实在让他感到不安。
于是他拖着右腿来在她身边,没有坐下,想了想道:“你说错了,我没有心事。”
“你好嘴硬啊。”江流扭脸瞅他,想起他发病时还一副倔强的神情,顿时觉得可以理解,“随便你,反正我也不是那么想要听你的心事,你听我说就可以了。”
傅红雪问:“你不和你的师兄说吗?”
江流道:“他有他的心事,我的心事跟他的比起来算不上什么。”
傅红雪道:“你说给我,是因为你觉得我的心事比起叶开的也算不上什么。”
那是当然。
叶开背负的是杀父之仇,她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别的心事还能比这更沉重了。如今世界变成这副模样,叶开的心中一定很茫然吧,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安慰,因为她也茫然,相信没有人经历过比这更大的灾难。
“...看着眼前这座废城,你还能想到什么一睁眼就要去完成的事吗?”江流问。
“有。”傅红雪答得斩钉截铁。
江流很讶异:“是什么?”
“活着。”只有活着,他才能确保仇人死在自己前面。
江流摆手:“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那我也想活着,谁还想被丧尸咬一口变得它们一样吗?我还得和师兄去边城呢。”
傅红雪问:“你们去边城做什么?”
江流反问:“你去边城做什么?”
“杀一个人,或许不止一个。”
江流眨眨眼:“红雪,你是受雇的杀手吗?”
江湖上杀手组织她听得多了,什么西夏一品堂、青衣一百零八楼,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亦或者替人给别人带去灾祸的杀手组织。
她觉得傅红雪这人的气质,嗯.....确实像是干杀手这行的。
见傅红雪冷着脸没有要答的意思,她又问:“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咯,那我问你,你就不担心你要杀的人已经变成丧尸或者不知所踪了吗?还有你的雇主,如果你历经险阻杀了那人,可你的雇主却变成丧尸了,你怎么办?”
其实江流藏了点私货,她自己代入叶开的立场觉得难以进行思考,于是转换角度来问问傅红雪。
这里“要杀的人”自然代表的是叶开的杀父仇人,而“雇主”只是她发散性地想到了,就顺带问一嘴。
傅红雪被她给问住了。
江流叹口气道:“很难吧?这种问题谁碰到谁歇菜,根本想不通的,越想越不知所措,这场瘟疫让所有事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又无能为力。”
她喃喃道:“但好像除了走下去也没有别的选择,毕竟我们都还好好的不是吗?”
江流想通这一点,突然觉得畅快不少。她转念一想,该不会叶开早就自己想开了吧?难怪今晚的屋顶只有两个人!感情他正睡得香甜!
她随即站起身拍拍傅红雪的肩:“红雪,谢谢你听我说心事,说出来好受多了,如果你也愿意说给我听就好了,你说出来也一定能睡个好觉。”她打个哈欠,“屋顶还给你,我先下去了。”
傅红雪看向了肩头的手,手指细细长长,皮肤冻得有些泛红,看起来十分不可靠,但是落在他肩上时老成地拍了拍,是想努力给他带去些宽慰。
“对了红雪,你是因为什么习武的?”江流走了两步又忽然问。
她知道傅红雪不见得愿意分享,只垂眼自问自答,“我是为了惩奸除恶,行侠仗义......”可眼看世界七零八落,就快分崩离析,她突然又没那么有自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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