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水西土司,想反就反了,那若是日后旁的土司也想反呢?”他寒声道,“国门如此软弱不堪,怎堪万民信服?怎堪天下太平?你以为我们打的只是水西土司么?你错了,我们打的是天下人心。”
段朝宁瞧着他,欲言又止。许久才道:“我自明白,却不能苟同。”
她学过历史,知道这是“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的道理,但是身在一个食不果腹的封建年代,她是绝无法与统治阶级有所共情的。
在这里,统治阶级所享受的一切,都诞生在人民的血肉之上。
要她眼睁睁看着一口一个喊她“小段大人”的士兵,明天只剩一具冰冷的尸骨——仅仅只是为了高高在上的天子杀鸡儆猴。
她不愿。
许久,她听见蔺游川对她道:“若你实在于心不忍,不如以你所学去继续加筑防御工事,这样兴许还能少死几个人。”
她垂下眼,低低应了一声:“是。”
她即便不愿,如今也不能撂挑子不干。一来是蔺游川言之有理,朝廷大局,连他也不能干涉。二来是蔺游川为拿捏她,将她祖母和母亲一起接来。她想这样也好,省去那些要账的麻烦。她一家人如今都在军营里借住,条件简陋。祖孙三个只在里间的床榻上蒙了青布床笠,偶有几缕月光照在榻上,映出满屋漂浮的灰尘。
灶中暖烘烘地烧着火,鱼汤做熟了,已经摆在桌子上,算作荤腥。一旁放着凉拌树皮、香椿鸡蛋等物,就着煮的稠稠的米汤,相较过去的饮食已然很是丰盛。
段氏察觉她今天一回家心情就不痛快,鱼是她请附近的小兵去河里捞的,完了又送还给人家一碗。冲着她喊了两声吃饭,半晌也不见人来,只得出屋去瞧。这一瞧不要紧,她看着段朝宁正对着屋里散乱的原石发怔,连她叫都没听见。
那些原石都放了很久,上头生着斑驳青苔,白色为底,青苔和绿色斑纹混杂在一起,乍一看就是一大片的绿,显然已经在这里放了很久很久了。
段朝宁把自己的手搭在那块原石上,不知怎地,指尖一凉脑袋里忽地晃了一下,无端教她看见石料里头的画面。
猝不及防被系统捕捉到石画内容,一时间只教她头晕。
她晃了晃脑袋,身后却有个人喊了一声:“朝宁,吃不吃饭啦?”
她转过头去,正是段氏。段氏穿着土布青衫,发髻上缠着包头,丧夫几日,头上已然可见斑斑白发。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就被掏空了。
“阿娘。”段朝宁突然很有些感怀。她望着母亲的眉眼,嘴唇轻颤,千言万语凝在唇边。她突然前所未有地感觉到,她如今已经深陷在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中的许多人都密切相连了。
她急于在自己熟悉的事物上为自己找些慰藉。
用过了饭,她再继续探查剩下的几块原石,其中有一块青灰色暗纹的,内蕴的清绝山水教她神魂一荡。
云雾盘空,绿山空兀。萧条山水,浩渺烟波,观之顿觉清净绝俗。
即便她十数年来在石画中浸润,也实在觉得这张石画难得一见。
月色将佛龛照的亮堂堂的,小院里杂七杂八的堆满她这两日攒来的大大小小的石片。昔日上工的活计还放在院中,门外溪水淌过,炊烟漫过一寸一寸栓好的竹篱。
做一幅石画,解石是其中最基础、也是最关键之事,也被称为押花。所谓押花,就是根据原石的花线构思切割之后的形态。尤其是想切出大理石中天然形成的山水图案,稍有不慎就可能把画面毁坏。大理石中的花线是横向生长的,只有横向分割才有可能切出图案,而如果竖着切,则可能什么都切不出来。可以说是需要十分倾注心血、考验眼力的事情。
大理石画,石料本就产于万丈悬崖,非常难以采获,工艺又殊为繁杂,押花又是格外精细、格外考验眼力和石匠手艺的活计,由于这时代人力物力的落后,由于工艺不细致,切坏的石画不知凡几。段朝宁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失了睡意。她知道这石中山水有多难得,这一时代的人没有她的系统,想要平整地解出图案谈何容易。
她摆弄着白日里用过的粗糙砂轮和石锯,切割下来的部分凹凸不平,段朝宁生怕切毁了,先用旁的原石练手,将工具磨锋锐一点才敢切一点,切了一整夜才将那张毛料打开一点,石上山水纹理细腻,隐隐有水色。白中见翠,有风声龙啸之形状。
此后几日,一到夜里,闲来无事了,她又不间断地打磨、打蜡、抛光。在系统的辅助下最终得以成型,手上的血泡都磨破了,教她娘心疼不已。而她完工以后,并不在意自己的手上的伤口,只是抱着这幅石画叹了一声:“可惜没有名家能够为它提款,也制不出名贵的木框。”
说罢又垂头看向那些础石工具,情不自禁地蹙眉:“如此效率未免也太低了些。”
段氏正给她的手上药,听见了前一句没听见后一句,闻言只是说:“阿宁,蔺大人学问那样高,说不得他写得一手好字呢?”
段朝宁一思量,只觉得颇有道理。只是她那日跟他起了些口角,已经躲了他好几日,如今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讲。
她睡不着,趁着夜色出了家门。夜色极静,她沿着小溪一直往前走,却不知要走到何处。今夜月光灿然,洒落一地清辉,溪边野花正开的烂漫,她眼见自己迷了路,要回身时,却直愣愣地撞上一个人。
正撞在他下巴上,撞得她鼻尖生疼。她抬眼一看,瞧见蔺游川竟还有点惊喜:“大人,是您?”
“这是我家门口,自然是我。”他道。
她道:“深夜叨扰,并未有意为之。”
“无妨。”他道,“你来有什么事?”
话到嘴边,她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重新措辞才道:“听说大人是建元十八年的进士。”
他不解其意:“是。”
“我想大人一定写的一手好字。”她双眼亮晶晶地,一双又大又圆的桃花眼明晃晃地映出他的模样,“我新得了一张石画,想请大人为我提款。”
他冷淡道:“只怕要教你失望了,我虽有进士之名,但于书法一道并无所长。”
段朝宁只觉得他谦虚,她垂下眼,犹豫道:“我只是想请大人一幅字。”
蔺游川生就一幅好相貌,平时不说笑得时候只像个冷冰冰的木雕人,夜色沉沉,如今竟然还显出一点天真和可靠。他道:“那就拿来给我。若是真的好,我必给你找个配得上它的人为它提款。”
段朝宁领他回了暂居的小院。那幅石画被她小心翼翼地拿布帛裹了,立在竹篱边上。等她把布帛拉开,恰逢风起,画上山水仿佛随风浮游,山水花鸟无不栩栩如生,萧山秀水仿佛凝于一石,山间仿佛还有僧侣盘膝而坐,一饮一琢,莫非前定。
蔺游川一怔,许久道:“世上纵有无限丹青妙手,却也画不成这山河盛景。”
见他如此,她这才抿着唇,轻微显出个笑意。
他对她道:“这张石画绝妙。待此方战事平定,我会给恩师写信,邀他品鉴。以他的墨宝,定不会辱没了这张石画。”
看罢了石画,他二人并肩而立,沿着溪边行走。这夜静的出奇,漫天星斗照映的漫山遍野都莹莹可见。流光如银,蔺游川仿佛是第一次正视这个少年人。
他左不过十七八岁,眼淡唇薄,鼻梁秀挺,却压着老气横秋的东坡巾。骨架纤细,身量倒也算的上高,可一颦一笑总像个女郎。深色道袍是绝不衬托人气色好的,因此蔺游川看他时总觉得他面色苍白,文弱的过了火。
只是这样文弱的一个人,这样纤细的一双手,竟然是个石匠。
蔺游川问他:“我看你文才不错,秋闱为何不曾下场?”
段朝宁蹙了蹙眉,口中却转移开话题,道:“朝廷在昆弥川征收的徭役太过繁重,苍山之上本就险峻,山洞极易坍塌,崖壁悬徒,盘旋崎岖,采、运者生死难定,每年死在山上的无辜石匠数不胜数,以至于一些村落已经十室九空。”
蔺游川挑眉。
“先父就死在采石途中。”段朝宁继续道,“本朝以来,皇室钟爱大理石屏,每年依式照数采取大理石五十块,向寺南村征收极为繁重的徭役。先父就是在此不慎坠崖的。等同伴发现他失踪的时候已经晚了,山下半点声息也听不到。苍山高耸,已然尸骨无存了。”
“蔺大人,前几日你我聊起,我说平乱的方式有千百种,何必两败俱伤,惹得生灵涂炭呢。而大人您却说,我是妇人之仁。大人,您要知道,若不是水西百姓已经生路断绝,他们断断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叛乱的。而他们实际上可能动摇朝廷的根基么?并不能,他们只能危及我,危及千万个像我们一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苦人家。”
她仰起脸,夜色下她的瞳孔亮的发颤,仿佛也被月夜染成银色的:“这或许便是我不愿参加秋闱的原因呢。因为我发觉,即便我身在庙堂,也不能实际为百姓带来什么好处。陛下要我征高额的赋税,我明明看到周围已经民不聊生,却也什么为他们做不了。陛下要我向叛军开战,即使我看到了对方已然家破人亡,却仍要将他们屠戮殆尽。”
“大人,人活一世,我想守着自己的本心。”她这样道。
蔺游川望着她,莫名想到初见她时,也是个月夜。
她身着一身斩衰,正为先父戴孝。但她的眉眼仍在夜色里亮的摄人,一双眼眸坚定极了,闪着毅然决然的光芒。
许久他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却分不清到底是不是他自己张口说的。那个像是他的声音道:“那便希望你能坚守本心,永不后退。”
她则是道:“绝不会。”
一夜流光如银,远远地飘来些香草和烟尘的气味,是匠人素日施工所剩的余烬。仅仅十数日,如今的昆弥川大营竟比之边陲重镇也莫有不如。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蔺游川又在堡垒上遇见了段朝宁。
她手中握了一截烧尽的炭灰,正面朝大营写生。虽不是寻常工笔,画的也是草图,画完却只教人觉得栩栩如生,无需品鉴,纸上就是这工兵大营。
蔺游川捡起她一张草纸,妥帖地放在桌上,安静看了一会儿,随后称赞道:“你这是跟谁学的,虽无章法,画的倒是传神。”
“是画花样。”她头也不抬,下笔极快,“为能裁出好的观赏石屏,我们人人都会画个两笔。这不奇怪。”
蔺游川心想也是。他看了一会儿,她正画的一张是大营的鸟瞰图,只差最后几笔了,等她手指顿住,他迫不及待抢过来看,再对上段朝宁的眼睛,两人目光里是一同的惊惧之色。
“糟了。”二人同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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