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和接下来两天都没有见到林春水。
周五晚上九点的时候,他给林春水打了电话,问阿姨的情况,林春水说还好,只是情绪不稳,已经安抚好了。沈时和问她第二天要不要见面,对面犹豫了一会儿,说想在家好好休息。沈时和说了好。
周六一整个白天林春水都没有回沈时和的消息,到了晚上才回了句“抱歉,手机没电了,刚看到”。沈时和抽完了一整支烟,才在屏幕上按下“没关系”这几个字。
林春水不是一个擅长搪塞的人,竟然也学会了“手机没电了”这招。她传递出来的拒绝意味如此明显,沈时和不可能感觉不出来。
他不认为林春水是因为在公司楼下没等到他就生气,她从来不是会为这种小事生气的人。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因为她遇到了蒋晴。
蒋家派蒋晴过来与沈时和谈事的意图很明显,男未婚女未嫁,两边事业又有牵扯,做亲家算是亲上加亲。
沈时和此前与蒋晴也只见过寥寥几面,对她了解不多,唯一有印象的,是她有次在某个派对上那句“本公主就是宇宙中心”的中二发言。因为知道她从小受宠,她说这话并不令人讨厌。只是蒋晴说话口无遮拦,遇上林春水那种直脑筋,很难保证蒋晴不会多嘴,而林春水又不会多想。
周日,沈时和像往常一样,跟林春水发了些没营养的内容,但直到晚上十二点,都没有收到林春水的回复。
沈时和努力按下了直接杀去林春水家的冲动,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告诉自己要慢慢来,要循序渐进,不要像几年前那样急躁,一开始就把事情搞砸。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一早上,沈时和还没出门就一个电话打到了林春水公司,约了早九点的会议,要求与会成员和上次一样。
但等他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发现唯独林春水缺席。
“把主笔也叫过来吧。”沈时和对陈瑾茹说。
陈瑾茹有点讨好地笑笑。“小林今天请病假了呢。有什么事我先记着,回头再跟她说。”
沈时和一顿,说:“好。”
会议只进行了短短的三十分钟。送走沈时和,市场部的几个同事顺便就在楼下抽烟,一边嘲笑创意部“屁都没做出来叫被叫出来开会,三十分钟尽拍马屁了”。
陈瑾茹经过他们时昂着头,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说。心里却想,一帮蠢货。
刚才沈时和在那短短三十分钟里坐立不安的样子,结束会议时脚步匆忙的样子,她看得一清二楚。更不用提上周林春水收的那些外卖,她认出两家店,都离桥都总部很近。
沈时和不是来开会的,他是来找人的。
送沈时和上车时,陈瑾茹故意提了一句:“沈总要的方案如果不急,我们缓两天交行不行?小林这病假指不定要请几天,如果换人写,怕又要重新磨合,也浪费时间。沈总,您说呢?”
然后果然如她所料,沈时和很痛快地点了头,并且说:“什么工作都没有身体重要,有困难及时沟通。”
陈瑾茹笑着送沈时和上车。她觉得跟市场部那帮没长眼睛的蠢货比起来,自己简直聪明得不能再聪明了。
林春水又做了关于沈时和的梦。
梦里起了一场大雾,林春水恍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忽然前方雾气散开一点,露出一段走廊。脚下的雾气涌着她朝前走,左手边是斑驳的墙壁,右手是一段锈铁栏杆。林春水一步步走到头,看见一间教室,窗户旁有一块小牌子,写着“高二七班”。四周突然吵闹起来,她身前出现许多面目不清的穿着高中校服的同学,她懵懵懂懂跟着他们朝门口看去,门口站着十七岁的沈时和。
原来是梦到了高二重遇沈时和的事。
文理分科后,原来的一到六班变成理科班,七到十班变成文科班。林春水从二班转入七班,而沈时和是七班的“老人”,承担着迎接新同学的任务。
在与记忆相差无几的梦境里,七班门口已经围了好几个同样是转班来的新同学,看样子都被门口迎新的帅气男同学绊住了腿脚。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自我介绍和东拉西扯中,依旧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一句字正腔圆的“你们好啊,我叫沈时和”。
自那次荒唐且短暂的初遇之后,林春水很久都没有再见到沈时和的机会。
她后来也没有去吃沈时和的赔礼饭。
因为不想要被人看到吃饭的样子而躲进男厕所的牙套妹,和因为过于受欢迎而被迫逃跑的帅气男同学,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必要产生联系的样子。
但成为同学,相识总算理所当然。
林春水在暑假里刚摘了牙套,已经有勇气说几句简短的话,这会儿正在打自我介绍的腹稿。但思来想去,无论说自己是“去年在男厕所跟你一起避过难的那个人”,还是“你说过让我来七班找你但我没有”,好像都不是很恰当。
但不等她想清楚,排在她前面的人都走进了教室。她变成了队伍的第一个人。
那个有着一张英气面孔的少年,正用于刚才对待其他人一般无二的热情礼貌的笑容,对门口这位白皙而细瘦,眼镜下的眼神有点闪躲的女同学说:“你好啊,我叫沈时和。你呢?”
一年前笑着说了一次“我叫沈时和”的男同学,一年后又把同样的话说了一遍。
林春水反应了几秒钟,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原来他并不记得。
那个被雨雾打湿的午后,几句无关痛痒的对谈,在并不浪漫的空间里短短数秒的对视,曾是十六岁的林春水为数不多的快乐之一。
在许多个百无聊赖的下午,轻微失眠的午夜,懵懂怔忡的清晨,她都曾默默地从心里把那短短几秒的画面翻出来,像认真严谨的电影系学生一样,一帧一帧地在心里拉片,然后把每一帧都截下来,一寸一寸地仔细观看。
殊不知,那个对林春水来说,改变了她此后人生走向的荒诞而温暖的时刻,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十七岁的林春水并不知道,这大概是沈时和身上唯一的缺点:从来都是别人记住他,他不需要记住别人。
因此,从这天起,对沈时和忘却的恐惧就成为她的心魔。
梦中的雾气猛然躁动起来,从林春水的脚底升起,张牙舞爪地涌动着往沈时和的身上攀缠,捆住他的手,栓住他的脚。
“我叫林春水。”
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沈时和,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动这场镜花水月。
她抬起眼,用记忆中并不存在的轻佻眼神看向那个被雾困住手脚的少年。她好像是妖,或者是鬼魅,又好像自己也变成了雾的一部分,细细密密地缠在沈时和身上,在他的耳边吐露咒语,坦诚且自私。
“沈时和,不要忘了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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