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暗下来,费小绫就点上了油灯,她从小就有怕黑的毛病,陈乔还在的时候,有个人陪着还好,现在家里只剩她一个人,但凡屋内的光线暗下去一点,她心里就止不住地萌生出不安恐惧。
灯点起来,心就安定了许多。
费小绫从针线框里捡出昨天没做完的绣样,靠着灯光慢慢绣起来。小白就卧在她脚边,头趴在地上盯着栓的严实的房门,毛茸茸的耳朵机警地动来动去。
天黑的差不多了,月亮雾蒙蒙的镶在夜幕里,但对她来说时间还早,等到星星都挂在天上了,她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夜里点灯熬油,再趁着白天补觉,这样的日子,她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或许是没听到什么动静,小白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用牙齿轻轻啃她的缎子鞋。肚皮朝上,露出一道狭长狰狞的伤疤,黝亮的黑色皮毛上突兀的横出一笔深粉,历经几百个日夜,仍然没能生出毛发,大概也就不会再长出来了。
费小绫温柔地摸了摸那道疤。
小白倏地打了个激灵,用热烘烘脑袋讨好地拱拱她的手。
第一次有人半夜爬她的院墙,还没过完陈乔的头七,棺材就停在院子里。夏暑炎热,费小绫的鼻子灵敏,总觉得隔着扇门都能闻到尸体腐臭的味道,本来就没能习惯一个人睡觉,这下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小白当时还是只半大的幼犬,毛稀稀疏疏的挂在身上,摸一摸就要飞下来一大把。费小绫嫌弃它掉毛,只肯让它睡在院子里,于是陈乔在身体稍好的时候,用碎砖给它搭了个小窝。
犬吠声和男人的惨叫响起来时,费小绫刚迷迷糊糊的睡着,她刹那间睡意全无,房间里找不到可以防身的东西,她只好从桌上抄起剪刀,端着油灯就冲出屋子。
这一刻她真切的意识到陈乔不在了,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满腔委屈悲痛,觉得大不了同归于尽,好去九泉之下和爹娘陈乔团聚。
院子里的动静不小,小白一叫,带着村里的狗都叫起来,靠近几家的邻居也点上了灯。等到费小绫跑出去的时候,只看到爬在墙头的背影,小白正从地上跳起来咬他的脚。
门外响起来急促的拍门声,那道背影瞬间消失在夜色里,小白则晃了晃倒在地上,嘴里仍然中气十足地叫着。
拍门的是隔壁安大娘,和费小绫一样的苦命人,但她比费小绫幸运些,丈夫走的时候留下个半大岁数的儿子。她听着动静不对,第一时间举着火把冲过来。
安大娘的儿子只比费小绫小三岁,已经是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帮着应付前来打探的人们,费小绫则和安大娘一起把小白抬进里屋。
借着火光,她看清小白肚腹上被利器划出一道深而长的伤疤,鲜红的血液汨汨而出。
小白爱掉毛,粉白的肠子和毛发混合在一起的场景,费小绫一辈子也忘记不了。
安大娘揽着她眼泪簌簌往下掉,喃喃说了好几声“造孽”。
寡妇最能理解寡妇的不容易,陈乔刚出事时她是真心实意的为费小绫流泪。她知道寡妇若是长得漂亮,往后的日子必定加倍不好过,可谁又能想到,陈乔的头七还没过,就有人按耐不住,做出这样的恶事。
小白躺在地上,开始的时候眼睛还亮晶晶地追着费小绫走,不过几息就蒙上一层不详的雾气,嘴角直往外冒血沫子,一看就是活不了了。
费小绫苍白着脸,从翻倒的针线篮里找出针线,把针在烛火里烧了一遍,线用开水煮了煮,塞回流出的肠子,一针一线的把小白的肚子缝上。
安大娘扭过头不忍再看,她清楚费小绫平素连杀鸡也不敢多看,当真被逼到了绝处,才激发出如此决绝的气势。
一共三十二针,费小绫把嘴唇咬出了血,拿着针的手却一抖不抖。她当时满心想着,万一小白命大就活了,要是没这个命,也能死的体面。陈乔治病剩下的草药,不管是什么统统灌到它肚子里,雄鸡叫白的时候,它还有气,她心里冥冥生出一种预感,小白死不了。
它确实活了下来。
缝完伤口,她看着满地的血呆呆坐了很久,这一幕很像当初她娘生弟弟难产的时候,只不过娘和弟弟都没了,而小白捡回一条命。
费小绫有时候觉得自己像是架风筝,之所以没消失在天上,全靠细骨伶仃的一条线拴在人间,原先是她爹,后来是陈乔,再往后又变成小白。
费小绫捻着针,自嘲的想:说到底,是她不舍得死,但是活着又没太大意思。
小白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看向门外,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都紧绷起来,尾巴平平贴在地上,喉咙颤动却没低吼出声。
费小绫上次见到小白这样,是隔着遥远距离遇到一只野狼,那次最后有惊无险,她却对小白的紧张姿态印象深刻——这是它在面对极度危险时才会有的表现。
深夜静寂,她也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墙上和院子里都牢牢插着竹签,上面用细绳系着铃铛,要是有人翻进来,绝不可能半点声响也无。
费小绫眉头颦起,她确实是什么声音也没听到,然而小白丝毫不见放松,它伏着身子慢慢靠近房门,鼻吻皱起,露出尖利发亮的犬齿。
比起人类迟钝的五感,费小绫完全信任小白的判断,她轻轻从桌下解出一把寒光飒飒的柴刀。这刀自从被她买回家后,平日里都用绳子绑在桌子下面,今天头一次派上用场,她反而感到出奇的平静。
刀在什么情景下用,如何用,她在脑海里模拟过一遍又一遍,这把沉重的刀,也在心里挥过无数次。
屋外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她不敢贸然出去,只凝神望着窗纸。她在刀把上缠了厚厚一层红布,此刻发挥出作用,把她手心里沁出的汗水尽数吸了进去。
小白原本快要贴上房门,忽然又放松了一些,湿漉漉的鼻头不断在门缝嗅动,最后竟就地坐下,回头无辜的与她对视。
费小绫仍紧紧握着柴刀,悬着的心稍稍定住,这样又僵持一段时间,仍然没听到院子里如何响动,天际却已微微泛白,远远传来一声鸡啼。
雄鸡一响,村子就从睡梦中活了过来,无论是什么歹人,也该顺着远遁的夜色隐去。又等了一会儿,费小绫站起来,她额上结着密密麻麻的细汗,慢而轻地踱至门前。
小白站起来,一双狗眼里写满纠结,它仍对门外的事物充满忌惮,热乎乎的身体贴紧费小绫的腿弯。
费小绫观察着它的目光,手小心地搭上门栓,见小白犹豫过后,还没有明显要制止的意思,才轻巧的将其提起。
门展开一条缝,先是插出一抹雪白的刀锋,费小绫用巧劲一挑,拓宽了这条缝隙。
鸭蛋红的朝阳从金黄的云层中冒出半个,隔着墙头,她先看到几束蒸腾的白烟,是村里的媳妇正烧火做饭。
小白扑了出去,它向前俯冲几步,旋即回身叼住费小绫的裙角,拉着她向前走。
费小绫已经看见,在院子当中仰面倒着一个满身血污男人,衣袍浸着大片褐色的血迹,只有衣角还能看出原本的紫色,衣料华贵,以银线绣着皎皎竹枝。他手中握着一把修长笔挺的长剑,在初生的日光中绽着雾霭似的青光,望而知其不俗。
还没看清男人的脸,费小绫便知道,就是将桃花村颠倒一轮,也不该出现这样风姿的男人,也找不出这样精良的宝剑。她走进,果然看见一张俊逸陌生的面孔,双目紧合,嘴唇干裂,唯有胸口微弱的上下起伏。
小白已经确定这个男人对她们构不成威胁,快乐地闻来嗅去,放肆的把鼻吻贴在他身上翕动。
费小绫眼睁睁地看着它的鼻子和那把剑尚有一寸距离,却陡然发出一声惨叫,委屈哼哼地钻到她裙下。费小绫按住狗头,发现它黑色的鼻头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足见宝剑锋利。
她拍拍小白,转而看向地上来历不明的男人,他仍有一息尚存。
若他死了,她一个寡妇,做不到不留痕迹地处理尸体和他身上物品,若他活了,未必是什么良善之辈,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灾祸。
无论生死,从他出现在她院子的一刻起,注定要她背上一桩大麻烦。
目光移到他手中宝剑,费小绫有些垂涎,这剑比她的柴刀好上千百倍,要是男人死了,她就留下这把好剑。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她看着那张惨白脏污的面容,最终还是打算当一回好人。这院子里死过她爹,死过陈乔,就别再挤进一个孤魂野鬼了。
她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宝剑从男人紧紧握住的手中夺出来,又仔细搜索一遍男人周身,好确保他身上再没有可以伤人的武器。
做完这一切,她才烧出一壶热水,沾着温热的水一点点擦拭男人身上的血痂。
随着血迹一点点清除,费小绫逐渐看清他的伤势,不免暗暗心惊,男人既然身怀宝剑,说明多少有些功夫在身上,可如今他手筋脚筋皆被人狠心挑断,伤处一片血肉模糊。
她请不了大夫,更是不通半点医术,家里只有些普通的止血伤药,这人即便能活下来,今后也提不了重物,挥不出剑了。如此一想,心中多少有些复杂难言。
衣服浸了鲜血粘在身上,费小绫默念“救人要紧”,用柴刀慢慢划开黏在血肉上的衣料。好在除了被割断的手脚筋外,剩下皆是些不致命的小伤,倒是有很多陈年旧疤,东一条西一条蜿蜒在皮肤上。
小白受了伤,吃一堑长一智,虽然陪着她救人,只保持着距离不肯靠近。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费小绫才给男人敷好伤药,较着劲儿给他灌下半碗米汤。
白日不用担心有人往院内窥探,男人伤势严重,醒来也构不成威胁,她干脆把小白留在院子里,自己再也坚持不住,草草吞了两口粥就倒头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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