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长琴楼(6)

冬季的海边白日不似内陆般寒冷,尽管海风仍然刺骨,绵密白沙则被斜阳烘出些许暖意。

或许这样的寒冷于洛凕而言早就习以为常,于是他并未跟下人去到早已燃好炉火的客房稍作歇息,而又突发奇想地,想和宋云轻在沙滩上走走,也是散散心。

长琴楼中仍在忙于灾患后堆积的事务,偶能遇到的人都是匆匆的。李言清也不知独自跑到了哪去。他们在岸边走出去一段,便见不着什么人影。诺大的海滩上只有洛凕和宋云轻二人并肩而行,留下两串缓慢的脚印。

相伴无言走过许久,洛凕停下脚步,驻足在一处朝海礁石前。想了一会,他牵着宋云轻的手踏了上去,在礁石尖端席地坐下。

“……我说过要告诉你。”

洛凕望着远端海平线,说道。

二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放在有些冰凉的礁石上。宋云轻没有说话,只看着海风将洛凕的发丝扬起,似看得出神了,良久才道:“不想说也没事。”

洛凕轻轻摇头,往宋云轻身上靠过去:“跟了我三千年的心魔,我忘不掉,总要说出来的。”

宋云轻便不说话了,安静地等着洛凕开口。

“我那时才当上舜泽,第一次秉公下凡,在长琴楼当了琴师。”洛凕想了片刻,缓缓起了个头,“心高气傲,看去的地方是个乐修世家,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宫商。”

说到这里,他仿佛被自己逗笑了,问:“是不是太自大了?”

宋云轻不置可否,只是说:“你弹琴很好听。”

洛凕却有些意外:“你听过?”

“你独自弹的时候。”宋云轻顿了顿,“我偷听过。”

“看来我太投入了,都没发现你。”洛凕笑着捏捏宋云轻的指尖,“你想听,一会我去借把琴来。”

“好。”宋云轻应道。

海浪拍打在礁岩下,将白沙冲刷成转瞬即逝的深褐。浪涛的声音叫洛凕万分怀念,此情此景与他曾经所见别无二致,便将他心中原有的一丝烦乱也随潮落卷去。

洛凕松下肩膀,不再去看海面,转而低头描摹起礁石上的纹路,继续说道:“我仗着自己不怕虚度韶华,整日无所事事,四处闲逛。曲也不练,谱也不写,实在无聊了,就跑来海边吹风。”

这或许正是他当时坐的地方,又或是三千年过去,何处都好像似曾相识。

能一眼望到海里不时的高浪、腾出水面的鲸鱼,还有日出日落,和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的海面。这对不过刚开始自己探索凡界的宫商而言万般新奇,原来那些老神仙常挂在嘴边的枯燥乏味也没那么不入眼,甚至叫他百看不腻。

无忧无虑,世间万物都是崭新的,叫他何其欣喜。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

——

那个人就坐在他一直以来坐着的地方,专注地奏着一把普通的丝桐琴,就连宫商已经到身后了都没有发觉。直到一曲终了,那人才后知后觉抬头。

海青的眸中虽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没来由的惊喜。

“怎么样?”那人有些期待地问。

“不怎么样。”宫商抱起手臂,似是对没吓到人感到没劲,“有个音弹错了。”

被没什么好气地一番指点,那人倒也不恼,便就这么放了琴,往旁让了让位置。宫商反而一阵稀奇,瞧着这人打量两眼,也席地坐下了,颇为随性地支着条腿,撑起下巴。

“楼里都说你不务正业,制服也不穿,课业也总翘,还难相处得很。”那人先开了口,不甘示弱似的打量回去,“但好像也还好,没有说的那么吓人。”

“这才几句话就认我好?”宫商挑眉,看着那蓝眼睛里的笑意只觉得莫名其妙,“那你有没有听他们编排过,说我成天修些歪路子,指不定明面是个孤儿其实是打哪混进来的妖怪邪修,走得太近小心哪天被骗去喝血扒皮?”

那人却笑得很是纯良,说:“我觉得你像好人。”

宫商听得叹了口气:“这算什么理由。”

“那你要把我骗去吃了吗?”那人做出副无辜的样子,眨了眨眼。

“谁没事干那种事?”宫商眉毛都皱起来了。

“那不就是了。”

“你……唉算了……”

那人说,他叫裴肃。

*

裴肃后来便总会去那里等他了。

总是一个人,身边也不像其他乐师一样,会至少跟着一两个帮忙拿乐器的下人。瘦瘦的身板坐在礁石上,好像海风大一些就会被吹倒。那身宽大的蓝衣铺开了,远看便好像要随潮落融进海里。

宫商倒也无所谓。横竖他没事可干,只要这人不对着他唧唧歪歪,就怎样都好。

但他也是忍不住要问的:“你就没别的事干?”

他是上仙,又不用去管那些有的没的凡尘琐事,甚至吃饭住行都是不用特地上心的,到哪就是哪。可是这人,看上去瘦瘦弱弱,体格不见多禁得住风吹日晒,每天往这坐上些时辰,早晚吹出病来。

“没有。”裴肃正低头给膝上的琴抹着一小盒红棕膏脂,答得很是简短。

宫商正枕着手臂躺得没个正形,听这答复便抬了下眼:“我看他们些个拉帮结伙的,本事比不过巴不得在气势上压一头。莫不是你这太唯唯诺诺,没人乐意同你搭腔。”

他是看出来了,他在长琴楼的名声可谓臭名昭著,哪个想不通的会没事找他闲聊。除非是根本找不着别人结伴没地可去,才会天天跑老远只为在海边吹冷风。

裴肃却被逗笑了:“那你便是气势太足,没人敢同你说话了。”

“我骂你呢。”宫商说。

“也是实话嘛。”裴肃只耸耸肩。

宫商眯起眼睛。

但这人性子憨得很,举手投足颇有教养也不是平民出身,更何况琴技不差,就算身子羸弱了点,又哪能平白这样遭人排挤。

“裴肃。”暗自思索半晌,他突然叫道。

裴肃便停了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去,有些不解:“怎么了?”

“你原本姓什么?”宫商直白道。

却见这人脸色一顿,随后视线往左一偏,抿了抿嘴,手上很不自然地捻了捻琴弦,良久才说:“……干嘛问这个。”

果然有鬼。宫商只想。

他径直坐起,朝人脸上仔细去瞧。而裴肃果不其然被看得越发心虚,不情愿都写在了脸上,根本藏不住心思。再打量半晌,宫商便探究道:“要我逼供,还是你自己说?”

裴肃神情挣扎一番,见是没得敷衍了,只得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

“……我本家姓钟。”

——

“我后来才知道,他原本姓钟,曾是乾坤城的少城主。”

洛凕那时也没想到,一时兴起的一番盘问竟得来个天大的秘密。

“但天生体质羸弱,法力亏空,提不了兵器,修不了道法,最后只能送来长琴楼,学做琴师。”

贵为五家之一的乾坤城却出了个还不如普通人的少爷,也难怪那人总要避着人走,身边连下人也没有。这就相当于是被本家抛了避嫌,出于情面送到个还能有头有脸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这若是让外人知晓,定是要换来一番嘲弄的。

“倒也是巧。”洛凕苦笑道,“两个最不合群的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裴肃的孤僻时常要遭人非议,而宫商早就因为不守规矩而在长琴楼出了名。一来二去,就只有他们二人互相看得顺眼,好在也还聊得投机。

“说起来。”洛凕这时想起什么,转而说道,“长琴楼以前也闹过一次海妖,是从北漠边境下来的蛟龙。他们都没办法,我嫌吵看不下去,就自己提剑跑去把蛟龙斩了。”

“但一不小心,被挠瞎了一只眼睛。”

他说着伸出一只手,在左眼上比划了两下。指尖画出两道伤痕,一道从额角直接穿过左眼,划到嘴角,另一道从眉梢往下,至鼻梁旁边。

“还挺疼的,当时可把裴肃急坏了。”洛凕说罢便忍不住笑了,好像自己也觉得实在鲁莽,又想居然被条海蛟伤成那样,作为上仙多少丢人,“我回去后沈炤笑了我好久,好在最后疤没留下来。”

宋云轻定定地看了一会,伸手过去,小心地触上洛凕画过的地方。

洛凕便顺势把脸颊贴向温热的手心,闭上眼轻轻蹭了蹭,安慰道:“已经好了很久了。”

“后来呢?”宋云轻又问。

“后来……过了多久呢,十几年?二十年?”洛凕低头想了想,有些苦恼,“我记不太清了。”

晃眼过去,十几年来风平浪静。

裴肃凭着出众的琴技,好歹在长琴楼有了自己一亩三分地。尽管仍是外门入不得宗谱,所住的地方也是最偏的那一间小院,但胜在无人打搅,反倒清净。

而宫商还是那个宫商,乃至外貌都不曾变过,只是整日偷闲的地方从海边换作闲云居,一个人吹风变成了跟裴肃插科打诨。

裴肃在练琴,宫商就随便找根笛子在一旁打岔。到最后整个曲调都被带偏,常常气得裴肃放下琴就去追人。但往往不出几步,裴肃就喘不上气,让捣乱的人溜之大吉。

又或是宫商见着什么稀奇玩意,便总要拉裴肃一块瞧瞧,能带来的就带来,带不动的就把人拽过去。有时宫商真能找到什么裴肃都没见过的稀罕东西,甚至自己下海摸过珊瑚玉、海柳枝,但大多时候,则是些别人看来见怪不怪的玩意。

一片规整的海鸟羽毛、纹路整齐的海贝、恰好长得像人脸的礁石……洛凕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当时他居然对一切都感到如此新奇。

“我那时的确像个浪荡子。”说到这里,他看向宋云轻,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我太喜欢这里了。”

他太喜欢凡界了,过去也是,直到现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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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没说我只是个道士
连载中浊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