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睦在奔跑。
踩着发软的土壤，不停朝着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奔跑。
前后都是黑暗，他被裹挟在中央，方睦面色紧绷，他漫无目的，别无选择，不过显然身后另一种黑色漩涡的侵袭更为可怖。
身后的黑暗好像席卷而起的海啸，压抑窒息，一双无形的大手追赶着，不断和他飘动的衣角错开。
“呼——呼——”
他控制不住地急喘，竭力强迫自己静下来思考，方睦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乎身处一片丛林，除了身体，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树枝刮在他的手臂和脸颊的痛感不是假的。耳边，夜晚的冷风阴郁凄苦，听得人汗毛直竖。
他不停往前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累的气喘吁吁，双腿跟着止不住发颤。
眼见身后黑色漩涡蔓延的速度越来越快，好像只要他稍微慢一点，脚后跟就会进入它所笼罩的地界。
而后，万劫不复。
心脏狂跳，方睦在不停回头看，但又不敢盯着漩涡深处的那个白点太久。
因为看的久了会眩晕，会四肢发虚，会放缓步调，他的心跳太快了，扑通扑通，方睦能感觉到身后那个东西逼近，但他除了奔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不是不想停下，而是无法停下。
双腿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它带着自己走着一条深不可测，荆棘丛生的小路，好像要去往树林的最深处。
好冷，方睦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感觉到了水汽，朦胧的水汽和湿漉漉的感觉令人不安，潮气微微打湿了他的头发。
下雾了。
他已经跑了很久很久。
一阵凄厉的阴风，夹杂卷起落叶沙沙的声音，方睦脚下踩着的枯树叶子吱吱作响。
他不自觉放缓了步调，每走一步都是虚浮的颤抖，方睦恍然，自己可以控制自己身体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
路的尽头有什么？
方睦眯着眼睛，紧张又突然有点好奇，可惜这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至于这里是哪儿，他当然无从知晓。
于是方睦转过头，发觉那个黑色漩涡里的白点居然还在靠近，而他已经无法往前走了。
四周好像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困在中心。
他看不见，只能靠着肢体摸索，听着枯枝残叶的声音，一下一下，缓缓的细细碎碎的，刺激着人的神经，然后，他的小腿好像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黑暗里，方睦猛地后退一步，不动声色皱了皱眉，他思索着，缓缓蹲了下来。
身后白点靠近的速度突然变慢。
方睦沉着脸，手指在那块平整的石头上摩挲着，他一点一点细细地摸，终于辨认出了一点东西。
上面刻着字。
方睦手指不断往下，心里描摹着摸到的字迹的轮廓，刻痕深浅不一，好像年代久远早已斑驳，不易辨认。
他只能不断往下，手指止不住颤动，企图在支离破碎的笔画里找出一点线索。
可是他的手很快碰到了石头最下方，埋进土里的位置，土壤潮湿阴冷，覆着粘黏在一起的落叶，方睦实在不喜欢这种触感，他有点轻微洁癖。
细白的指尖落在石头上方的最后一个字上，方睦不由自主往后看去，那道白点越来越近了。
还好，还有时间。
他一边着急的感受着刻痕，最后一个字实在繁琐，但刻的还算清楚。
他摸索着，突然感受到一滩液体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冰凉。
方睦浑身一震。
黑暗中，人的感官被无限放大，未知和对未知的恐惧也被无限放大。
那一瞬间，深深颤栗感从后腰直窜到太阳穴，方睦僵直身体，浓重的血腥气钻进鼻腔，夹杂着腐烂物的恶臭，令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手背上的液体粘稠无比，还沿着他的手腕，一点一点往下滑，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尤为清晰。
“啪嗒，啪嗒——”
方睦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他没有回头都能感觉到后背诡异的灼热感，白点似乎近在咫尺，不知道是风还是什么，打在他的后颈，一阵瘙痒，是温热的，有点像鼻息。
又要死了吗？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方睦摇了摇头努力保持清醒，他不动声色，刻意放缓了呼吸，可手下还在石头上小幅度动着。
一点一点，内心慌张又焦灼。
就在他终于摸清最后一个字的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能听见自己极轻的呼吸声和“砰砰砰”急促跳动的心跳。
眼前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好似天光大亮，他来不及逃跑，只得下意识伸手遮挡，透过指缝，这下清清楚楚看到了石碑上的刻字。
他蹲在地上，瞳孔震颤，脚腕倏地一凉。
方睦怔在原地无法动弹，看不见的屏障已经将牢牢禁锢，而脚腕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冰冷的有点硌人，更有点轻飘飘的痒意，方睦只能梗着脖子慢吞吞朝下望。
等看清了那东西，方睦倒吸一口凉气，一只探出土层的青白骨节正用力拽着自己的脚踝，寒凉刺骨。
阴戚鬼叫盘旋在丛林上空，那节白骨猛地收了力道。
“啊——”
叫声惊起一座山的飞鸟，远处地平线上升起一抹光亮，夜色依旧深重，他已经半截身子入土。
他看见石头后凸起的小丘，小丘上布满枯黄杂草，而石碑上刻的名字清清晰晃眼。
——方睦之墓。
那是自己的墓碑，方睦闭上眼睛，土层即将覆住他的口鼻，土壤的压迫下，胸部剧烈挤压，方睦不停挣扎，渐渐失去了呼吸。
而远处，天终于亮了。
*
“方睦！醒醒！”
床上的青年脸色苍白，深深皱着眉头，无意识嘟哝着，辗转反侧，似乎很是难受。
“方睦，呼吸啊，别憋气！”
李理用力拍了拍方睦的脸颊，终于让他有了动静。
一个深呼吸间，方睦好像死而复生般，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惊得挂在栏杆上的李理差点一屁股跌下去。
“我靠，你怎么？做噩梦了？”
李理被他吓了一跳，观察着他不算好的脸色，此时的方睦满头大汗，好像经历了什么惨绝人寰的梦魇，“我差点已经你要死了，吓死我了。”
方睦瞪大眼睛，胸膛剧烈起伏，过了好久，才缓了过来。
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在李理怀疑的视线里把脑袋低了下去，发现自己的半只脚还露在被子外面。
“没事了。”方睦平稳了呼吸，轻声说道。
李理皱了皱眉，对他这句“没事”没什么实感，但知道这人的性格，李理撇撇嘴，识时务地没有再问下去。
“那我给你倒杯水。”李理踩着栏杆下床。
他熟练地拿起杯子，拎着隔壁床舍友的暖水瓶倒水。他们宿舍一共四个人，临近学期末，其他两个为了补考忙的不可开交，呆着宿舍时间最多的也就是他和方睦。
“你说这几天怎么总做噩梦啊。”李理一边倒水一边嘀咕，要知道一直以来方睦都是他们四个里睡眠质量最好的，属于盖着被子雷打不动的那种，“姚光和余炜明还在考试，估计还要好一会儿。”
哦对，今天是补考的日子。
李理将水杯递给方睦，看他满头大汗又扔了包纸给他，说：“群里暑期离校的表格你记得填一下。”李理边套外套边说，“我要买饭去，给你带不？。”
方睦闷头喝了大半杯水，脑子是清醒了不少，却实在没什么胃口，“不用了，你去吧我不饿。”
“那你好好休息，有事儿发消息。”李理也不强求，立刻换鞋子出门去了。
随着门被重重关上，宿舍安静下来，方睦好像浑身被抽干了力气，歪倒在墙上，伸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好痛，整个脑袋都扯着疼。
方睦之墓，他自己的坟墓吗？
这已经是这一周第三次做同样的梦了。
方睦擦了把虚汗，拽着被子一角的手松了开来。
门上突然传来一点稀碎的动静，盘算着是补考的两个舍友回来，方睦坐直身子，看了眼手机，不对啊，这才开考不到半个小时。
探头进来的人还是李理，他扒在门缝边随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掏了把伞，又抬头看向方睦的方向。
“方睦，外面好像要下雨，记得收被子哦！”
“砰！”门再次关上。
原先半拉的帘子被猛地扯开，方睦顾不上复盘混乱的噩梦了，他几乎是弹射起步，从床上跳下来。
*
方睦赶到楼下的时候，天正好完全阴下来，宿舍楼下的栏杆上只剩下一床浅绿色的被子孤零零铺在那里，方睦走上去将被子抱紧怀里，熟悉的气温涌入鼻腔，方睦埋头猛猛吸了一大口，躁动不安的心情瞬间被抚平。
刚抱着被子进了走廊，身后大雨哗哗哗下下来。
好险，方睦看着被子正面奶黄色的被套上那个眯眼笑的小熊轮廓，长长舒了一口气。
今晚应该能睡个好觉了吧，他想。
他们宿舍在六楼，顶楼，对于懒人来说每天出门都是不小的考验。
方睦有时候也这么觉得，特别是现在外面下着雨，如果能躺在被子里，舒舒服服听着窗外的雨声，什么事情也不用做，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幸福。
方睦加快了脚步，可等抱着被子赶到宿舍门口，他才傻眼。
糟糕，走的匆忙，忘记带宿舍钥匙了。
下楼找阿姨拿？方睦面露难色，算了，李理买饭应该很快回来，他难得犯懒，索性听听雨声等等也无妨。
方睦想在门口坐着，正好前几天姚光寄东西回去剩的两个大行李袋铺在门口，还算干净。
方睦捡起袋子掸了掸，平平整整铺在地上，一番心理建设之后坐了下去。
没有比雨声更加助眠的白噪音，方睦蜷在地上，把自己脑袋以下全部严严实实塞进被子里，后知后觉的疲惫和困倦瞬间涌了上来。
六楼视野开阔，他上的这所大学校区在郊外，没什么高楼，方睦一眼望去就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和仿佛触手可及的天。
太安稳了，诡异梦境带来的不安顷刻间一扫而空，方睦平静下来，缓缓闭上眼睛。
脑海里，他回忆那座墓碑，白骨，屏障和白点，一切仿佛毫无关系又有迹可循。
后来，后来他好像又睡着了，他格外困，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轻声唤他的名字，听得不太真切。
眼皮好重，方睦只得深深皱眉，眼睛努力了几下，可就是无法睁开，耳边轻声呼唤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那声音听起来是一个含着笑意的小女孩儿的稚嫩童音，由远及近，空灵飘渺：
“哥哥，哥哥，醒醒啊，醒醒——”
“哥哥，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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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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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方睦之墓（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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