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门前竟悬了两盏小小的油灯。支摘窗上,有一道朦胧的人影。
裴同衣已在屋内静等了许久,听见声响,紧蜷的手终于放松下来,将面前一物掀开。
他赌赢了。
这么好的机会,她没有跑,是不是说明她不是细作?
观弥甫一入屋,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炉子早被暖好,一尘不染的案头上搁着个包袱。
裴同衣磨磨蹭蹭地解开,“屋里有热水。”
包袱里是几件干净的衣裳。
观弥求之不得,一番洗沐更衣后,拢着濡湿的青丝步至外间。她四处寻发绳不得,无意间发现半截发绳正被裴同衣捏在手里。
“断了。”
“我看看。”观弥放下头发,扯过发绳。
被自己掐断的发绳从指尖溜走,裴同衣看着她专心致志地将两头重新绑在一起,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将怀里的发簪拿出来。
“今日,”他清清嗓子,“在街上可还尽兴?”
“嗯。”
“那……”他小心地看着她身上银粉的旋袄和珠子褐的褶裙,“这衣裳可还合身?”
观弥穿惯了青蓝素净之色,头回着粉,称不上喜欢,但大致上是合身的,便点了点头。
裴同衣的心稍微落了下来。
二人静候着这一盏沸了又冷的茶汤再次热起来,细小的泡沫噼啪冒出,观弥推开支摘窗,清亮的乌瞳映着不知何时开始下落的雪。
冷风与暖意交织,裴同衣胸腔里两股情绪又重新扭打在一处。
观弥喃喃道:“瑞雪兆丰年。”
一片雪飘入屋,落在她发间,亮得刺眼,也湮灭得迅速。
裴同衣不受控地起身,抬臂,将一支素簪轻轻插入乌髻。
观弥避之不及,抓着案角,身子微僵。
“将军何意?”
“先前种种,是我不对,”裴同衣垂眸,“今日带的钱不多,这支素簪便当是……”
他声音低了下去,“给你赔不是了,秦筝。”
秦筝。
观弥顿时明白了今日裴同衣的反常缘何——她获得了他的信任。
观弥摸着簪子,真挚地笑了,笑过之后,又有些怔忡。合身的衣裳、提前备下的热水……原来锋锐狠戾如他,在亲人面前,也有如此无微不至的一面吗?
观弥没有亲人,不是很懂他的变化。
虽然赵观全待她亲厚,如父如师,却永远补不上藩王和孤女之间的鸿沟。
他养她教她,也要用她;世间的爱与善皆有因果,僧尼们常在观弥耳边念叨。
同理,一个将军若是对自己异父异母、凭空出现的妹妹展露多余的善意,对一个逃逸出宫的罪奴展露善意,那么他也必有所求。
所以仅困惑了片刻,观弥豁然开朗。
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1]
他与她暗中争的,不过是一片树叶到底哪面朝上。
事已至此,总归她不会吃亏。
观弥从容地斟茶,一语道破:“你有话要说。”
裴同衣一口闷下茶,“没有啊。”
“那我困,要睡了。”
“好……”
他抓起剑,夺门而出。
*
榻上的被褥是新换的,观弥罩灭了灯,踱至窗边,裴同衣方才坐的那一侧。
她这才发现角落里立着一个约莫五寸的小木将。小木将有鳞甲和盔缨,面容栩栩如生,高举残缺的右臂,脚边有些碎木,不知是不是掉落的刀剑。
观弥望着院中那道孤立的身影。他不在檐下避雪,痴人一样,忽而拔剑舞起来。
初时还有章法,渐渐地便急了、狠了,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情绪,刺向无垠的天,又砍向那绵密的雪。
衣袍飘扬,动作流畅而有力,他似是风雪里翻飞的鹰,自由里带着挣扎,要以最惊心动魄的方式宣泄一场。
雪也愤怒,压在他肩头,钻入他靴中。咻咻剑鸣中,他的呼吸声重了。
真傻啊,这雪是斩得断的么。
在上京,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那些朱紫戴冠之人总是一个表情,没有喜怒哀乐似的。连先生也告诉她,不要轻易地把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若实在难受,就抄经。
抄到不想哭为止。
但是,“这样”的人,鲜活、真实。
他的爱恨都分明,他曾以剑抵她的恶是真,他费心送她簪的善也是真,哪怕这善并不完全纯粹。
因为他甚至先因自己这份不纯粹的善而感到痛苦。
观弥带上窗,坐回榻上,可见鬼似的,心怦怦直跳,半晌静不下来。
她气恼地一把抓下头上的素簪,瞬间“嘶”了一口气——是手腕不慎被那簪尖一划。
虽未破皮,却实实在在地疼了几息。
躺在手心的素簪冰冷,观弥蓦然清醒。
真傻啊。
她猛地跑向门,连鞋也没穿,好似再慢一点,就掐不掉那如蔓草难灭的东西——一株才破土,却可能让她万劫不复的心苗。
*
“咚”的一声,裴同衣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
“我思来想去,大概猜到了你的顾虑,你没有话要说,可我有话要告诉你。”
她垂首,眸色恢复如五日前那般,“若为陆氏筹谋是爹爹生前所愿,秦筝在所不辞。”
“哥哥若有事,可以放心交与我去做。”
1.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定风波 敦煌曲子词》
[竖耳兔头][爆哭][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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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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