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芫州兵力虽不致盛,但乌荼江地势南高北低,水流湍急,乃易守难攻之地;有石霄青、张霁二员老将率六营弓箭手与八千枪兵守在南崖,胜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还没到需要援兵的地步。”

许是一夜未眠,只一杯紫天烈,便让裴同衣藏了一月有余的心事飘了出来。

战事始于十月,北狄势如蝗虫,东起芫州,西至易州,不论深谷平川,凡通人之处,皆闻粗犷角声。战线绵延了百里,掣制了翼威军所有的兵力;三州守军被迫各自迎敌,几无会师演阵之机,难以突破。

岐北九月里刚经历了秋旱,入冬的粮食折了近四成,粮库空虚;加上陆氏还有御令的边防工事在身,两军兵刃相见,工程被迫中断,限期将至,再耽搁恐怕难以交差。

如此耗了半月,定国侯陆归明致书前岐北监察使朱丕,请他奏请陛下拨粮调兵,以求速战速决。

陆澄就是在那时告诉裴同衣,朝廷援军不日将至易州,他可带五千精锐先行助石霄青、张霁二人击退芫州的敌兵,再与自己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然而二人没有料到,百战不殆的定国侯与二万骑兵会被围困在盘蛟坳。

裴同衣更没有想过,陆澄离开易州前去支援定国侯时,他口中理应已经抵达易州的朝廷援军,其实还未踏入岐北。

也就是说,彼时陆澄留给易州的,只有一个多病多疾的朱丕与一支无将之师。

“若我留在易州,或许能少死一些人。”裴同衣偏首。

他喝了酒,面上浮着红晕,两臂撑着木桌,身子微微前倾。意识大抵是介于清醒与迷糊之间,他眨了眨眼,竟有些孩童的委屈。

陆澄好似在一瞬间被夺了魂,静若林鹿的双眸里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炬定关外六里的望坡。

他助陆归明破围后,马不停蹄地往易州赶。易州失守确实非他所愿,年轻的将军一路上紧攥着那枚铜制的知州令牌,五味杂陈。

令牌上雕刻的铭文凹凸不平,烙印在掌心,留下深深的红痕;陆澄有意以岁月与风霜将其磨得圆润,同春暖溢香的楼阁中暗藏的刀光剑影逐一交手。

然行至望坡,隐隐听见有人于寂寥天地中号啕,应是悼念亡人。

一支名为“苍生”的箭,没有丝毫偏差,击中翼威军的云麾将军,褪去他冰凉的甲胄。

年轻的知州勒马张望,独余满腔悔恨歉疚;暗想,入了城,百姓若要他的命,他便躺到那刀下吧。

白雪坡上,一棵倾颓的枯木下,一人孑然跪坐,肩阔骨正,薄薄玄衫抖动如羽,像是一只匍匐的伤鹰。

裴同衣在昭城寻了许久,未见裴策尸骨。想来该是同鳏寡茕独们一起,早早被风和鹰带走了。

望坡视野开阔,观山观水,裴策喜欢。故裴同衣自作主张,在此立了衣冠冢。

*

“子裳,”陆澄艰难开口,“对不起。”

闻言,裴同衣顿时清醒过来。

定国侯被困盘蛟坳,陆澄是为救父才离开了易州。按当时形势,若陆澄不去,如今定国侯怕是已经身死。

取舍两难,人之常情。

他连忙道:“你援容州,合情合理,何错之有?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过说说而已。”

陆澄定定看着他半晌,忽道:“我罔顾王法,擅离职守致使易州城破,罪只在我一人……子裳,你收复易州,民心所向,若有机会,定要让陛下知道,论功封赏。”

“谁说易州城破是你之失?谁能料到你刚走,朱丕就病死,本来松松散散咬在三州各处的北狄一夜之间涌来六成?”裴同衣蹙眉,“陛下都未降罪,你又何必自苦?”

“好,”陆澄哑然失笑,清隽的面容有须臾晴朗,却旋即黯然。

他叩了叩先前翻阅的名册,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我陆氏呕心沥血练出来的兵,不是拿去给人充仪仗的,也不能随随便便做了马下的尘土。”

裴同衣思索着陆澄的话,指尖将将触过舆图上的盘蛟坳,脑中电光火石一闪。

已近黎明,帐中光夜交接,陆澄一手轻轻搭在桌沿,轮廓似真似幻。一个初看荒谬而大胆的猜测缠上裴同衣,他去寻陆澄的眼,然后者视线低垂,不知是不是有意避开。

近年来武将被文臣流水般的劾奏推得如浮萍来去,每一仗下来,翼威军必有折损。每至此时,朝廷便会自其它州县调兵至岐北,编入翼威军。

漠北的打法迥异于别处,纵是再有经验的兵,来了这里,也要被重新磨砺,将翼威军说不清道不明的“魂”灌入躯壳,脱胎换骨。

已然脱胎换骨的铮铮将士,不出几年,总又会因一些合情合理的缘故被调走;为了补缺,朝廷又送来一批新卒。

看似百川入海,生生不息;可湍流之下被磋磨削骨的坚石,实为长年跟随陆氏的老将与精锐们。

“若朱丕听取我父之言,趁早上书,援军十月中旬便该到岐北,我父也不会因粮草之忧,兵行险招以求突破,陷于盘蛟坳!”

陆澄面有愠色,“是,翼威军根基在,胜不过是早晚的事;但多耗一日,耗的是我陆氏的弟兄!”

“他们踩着翼威兵的脊背行走,自然不觉这条路千沟万壑!”几乎是低吼出声,陆澄额上青筋隐现。

他身为武将,怒而不戾,幽幽瞳色深处总带有一丝柔意;石霄青曾因此打趣,说小将军是少时在上京读了太多书,被文人腌入味了。

可惜那凝滞在时光里的静谧书案褪色太久。

陆澄提着剑驰骋拼杀,心如死灰过,也曾撕心裂肺过;可最痛不是伤口,而是某时某刻发现头顶悬剑,雕梁画栋中一个声音总在呢喃:“陆氏忠君?”

裴同衣叩叩桌子,引得陆澄抬头,“你跟我讲实话——朱丕,怎么死的?”

“我没有杀他,”陆澄平静道,“岐北缺粮缺兵,监察使的一封奏疏抵陆氏千呼万唤;他迟迟不表,我只是临走前催了催他。”

“你知道吗?若我们留在易州,朝廷的援兵不会来……除非三万翼威中坚之师的命,一条一条被耗光。”

陆澄顿了顿,“我欠易州的,迟早要还。新任的监察使约莫要来了,到时候……”他按住裴同衣的手背,似是嘱托,“子裳,擅离职守的是我,拥兵自重的是我,罪只在我一人。”

“陛下论起功赏来,你一定……”

“我一定要躲好。”裴同衣挑眉,反按住陆澄的手背,拍拍,“裴策最讨厌我出风头。”

他打了个哈欠,睁眼时神情惺忪如青山萦雾,眼中有光,煦比朝阳;是疑惑得解的释然,亦是与挚友交心后的轻松。

“论什么功赏?旁人不明所以乱喊什么‘裴将军乃天兵神将’便也罢了;”他盯着陆澄,意味深长:“我那时打回易州,带的人可远不止五千。”

*

裴同衣走后不久,有人给观弥送来了她的包袱和一碗粥。

趁着无人,她跪在帐门前,偷偷将手探出抓了一阫白雪洁面,又取笔在鱼鳔胶上补了些细节,才捧起快要凉了的粥。

小口喝完,天还未亮,观弥却是再也不想睡在那张榻上。

裴同衣帐中的陈设十分简洁,一张被当作衣架的素黄屏风将床榻与外间隔开了来,帐子中央一盆炭火,右侧是剑架,左侧是一套齐腰高的桌具,上面笔墨纸砚倒是齐全。

桌后还有两列高大的黄花梨木柜,屉门紧锁,应是裴同衣在她昏迷时将帐内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放了进去。

啸潜营巡逻的卫兵轮值,十二时辰不间断。观弥抱膝缩在床榻一角,一面盯着卫兵经过时透进帐里的影子,一面留心着沙漏,算着算着,不小心合上了眼。

裴同衣进来时,便看见少女抱膝倚在床尾,头如鸡啄米般垂在胸前,全然没有初见时的克制与紧绷。

柔柔蜷缩的姿势,微敛的眉心,微张的口,倒有几分可爱……像是,一只筋疲力尽收起爪牙的幼崽。

他将忘记收好的沙漏摆到她看不见的地方,从容不迫地在她身侧站定。

鬼使神差地,裴同衣伸出两指,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

观弥昏昏欲睡,隐约感觉有人来,奈何眼睛就是睁不开。

忽而被人一点,直接倒在了榻上。半张脸埋入松软的貂皮,一股带有几分隐秘的清冽气息钻入鼻尖,观弥正困着,掌下触感一时分不清是软是硬,错觉先一步替她做了决定。

将此人推开。

用力一撑,她瞬间在榻上坐直了,与裴同衣四目相对。

“秦筝,”裴同衣将手背至身后,“你说过,你之前是在宫中?”

“是。”

“既如此,”他眸中一闪,“关于岐北监察使的消息,你在宫中听到多少?”

观弥在上京时,朝中为岐北监察使的人选争执不下,持续了近一月。

死掉的朱丕乃同知枢密院事林封的舅兄,陛下为表慰问,先诏了林封入宫,象征性问了问他何人可代朱丕。

林封出自合州一个小门户,祖上最高官至司农寺主薄,至林封时已三代未出仕人。此人战战兢兢三十载从小吏爬到如今位置,唯恐出错,索性在陛下面前装傻,将凡是朝堂上被提过的人都通通夸了一顿。

东宫因边防一事与陆氏有些关联,自易州城破后闭门谢客,一直未表。但也有些闲言碎语,称尚书右丞孟念池与枢密使方良联合举荐同一人,实为东宫暗中授意。

距观弥出发还有三日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日甫一过午,赵观全便在窗边一案上置好棋盘,凝目入定。

直至黄昏,她前去奉茶,用以计时焚熏的梅状香篆钟将将要燃尽,赵观全令她收起棋子时,有人叩门。

推开门,一身便服的林封孤身而立,鞋袜俱湿;他满头银露,神色凄惶,见到赵观全,匍匐便跪。

后尚书左丞顾立、户部尚书杨引驰与同知枢密院事林封各自上书,均提及一人——王晋禾。

观弥走时,皇帝的敕令还未下。

裴同衣应是在问关于新任监察使的事,但她更关心的是朱丕的死。

都说朱丕是病死的,她既为细作,来此探听消息,何不大胆一些?

眼底漾过笑意,少女的容颜比夜里更明艳,垂眸时,凝重的语气将话里暗藏的锋刃巧妙地掩饰了起来:“宫里在传,朱丕不是病死的,是被人杀了。”

今天发现之前存的好多是废稿用不了[化了]但没关系现在写的应该比废稿好[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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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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