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静立,置若罔闻。
她的容颜无疑是瑰丽的,但裴同衣自见她的第一面起,心中便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这样的人儿,合该出现在月夜花桥边,水映千灯处。她应该穿着锦衣绫罗,提一盏做工精良的玉色莲灯,与女郎们嬉笑着自笙鼓中转着圈行出;扭头被父兄或侍卫逮住,亦或在夜深人静归去时被慈爱的妇人拥入怀中。
总之,不该是在易州,不该是在此处。
这里的天是那样高,风是那样急,水是那样淡,花落在指尖,下一瞬便碎了。浓丽的颜色四散跌入水中,就此无影,再也捞不起来。
若她真是这样,裴同衣便也不必再试探。可即便她曾在自己的剑下惊慌无措,曾因自己的诘问泪眼盈盈,他心底深处那份微妙的感觉,仍是久踞不去。
每每看清她,尝试说服自己,这是裴策不知何时惹下的风流债,吾妹“秦筝”;每每又觉得她似乎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冷眼凝视着。
现下他终于明白这份微妙缘何。
跌入水中的那滴浓墨从来没有消散,它可能原本就来自清寒的河流,蛰伏着,等待着月印万川,惊涛拍岸。
少女起初是双手捧着瓷瓶的,但在听了他的话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状若无意地松开了手。
青色的瓷瓶自玉白的指间下滑,滑至手腕时,又被她以小指勾住软塞上的红色绳结。
瓶身摇曳,软塞松动,不久便能在地上摔个粉碎。
裴同衣肩头的伤口有七寸长,是一月前不慎被北狄的弯刀剜出的,才结了一层薄薄血皮,经不住外力,被她一推,正张牙舞爪地痛着。
而观弥神色如常,仿佛浑然不知两股红绳已紧紧地绞拧成一股,至细之处将要断裂。
唤她过来,本是有意教她几招防身,可裴同衣忽然兴致全无。
他神色微动,“瓶中是粉末,当心,别撒了。”
观弥低低唤了声“将军”,勾着岌岌可危的药瓶缓缓上前,“若彼时我也在昭城,是那七成,还是那三成?”
裴同衣反问:“在娘子眼中,我应是那七成,还是那三成?”
观弥摇摇头,淡笑道:“我不知。但我猜想,秦筝与裴将军,应不是在同一边的。”
“确实如此。”
瓷瓶倏尔下落,裴同衣眼疾手快,一掌接住,但棕黄的粉末如流沙,大半洒在地衣上。
观弥道:“瓶子里的药粉能疗伤,洒出去的药粉亦能疗伤,可惜。”
裴同衣将瓷瓶搁好,叹道:“我还是先回答你的问题为妙……”他望着观弥,墨眸里凝着郑重,“易州不该因战乱而死的人,有十成。”
“假使秦筝彼时在城中,未能幸免于难,便是那三成枉死的亡魂之一。自然,子裳便是那死得其所的六成忠勇之一。”
“你……”
观弥一怔,欲言又止。原来他说的死得其所之人,是指在易州一战里牺牲的翼威兵。
“怎么?”裴同衣无辜地摊开手,讨要还悬挂在她小指上的软塞,“娘子以为,我是什么人?”
观弥一口气哽在喉咙,由着他将修长的食指穿入交缠在一起的线圈。红绳拧得太紧,将她的小指勒出了细细的一条线纹,而他温热的指腹好巧不巧,蹭过那道痕迹。
“六成忠勇,三成庶民;”她重复他的话,耳廓有些红,“那,还有一成呢?”
裴同衣侧过身,遮住血迹斑斑的左肩,“还有一成,是押在岐北各处的囚犯,和藏在官府里的细作。”
不知是不是错觉,观弥觉得“细作”二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她暂时没去想那些细作,只暗自琢磨着北狄怎会有闲心杀进州狱里去。
州狱有狱吏层层把守,方圆几里又不近粮库和柜坊。
裴同衣似看出观弥所思,唇角微勾,“人言‘哀兵必胜’,殊不知,将死之人若得一线希冀,拼杀起来,以一当十。”
“所以那些囚犯被你们放了出来,”观弥找到关键之处,“那活下来的人如何处置?他们甘愿为将军所用,将军定是先有许诺。”
她粗略一计,自元临元年帝封陆归明为定国侯,令守岐北起,后梁与北狄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二十几次。倘若每逢战役,陆氏以兵力虚乏为由打开州狱里的镣铐,再将那些活下来人收入囊中,经年累月,养成一支上万人的暗军不是难事。
裴同衣神情有些不自然,“哪会有活下来的?两军交接,最前面的,九成都做了人盾。”
他虽是这么说,但观弥还是留了心。
为防有冤假错案,后梁实行“录囚”制度,朝廷会定期派官员巡检州狱,复核案件。
若真如裴同衣所言,放出去的囚犯一个不剩,那么朝中来的人,不应该对着冷清的州狱、目瞪口呆么!
可自己在上京这么些年,倒还从未听闻朝堂上对在岐北关押着的囚犯有疑议。
衙门的差役俸给多由地方自负,岐北三州因处边陲,流寇、山匪和行商盘根错节,故州狱的开支比别处高些,由朝廷拨付。
观弥思至此处,眸中暗流涌动。
陆氏将囚犯送到北狄刀下,何尝不算是一种变相的“清理”?如此,本该喂进州狱的粮便能被省下来,用在其他地方。
她有些后悔,自己当时怎未再争取一下,让陆澄把自己关进州狱?
几不可闻的,观弥叹了一口气。
裴同衣忽而凑近,颇有几分自得,“你怎么不问,那些藏在官府里的细作是怎么死的?”
“我正要问。”
“城中一乱,他们自己就藏不住了。”
裴同衣嗤笑,“上赶着给自己的郎主传信,生怕死前不能再咬陆氏一口。”
“被我抓住,我自然都杀了。”
他说此话时,周遭皆起森寒之气,一股鲜红的血顺臂膀蜿蜒流下。
观弥急促吸了口气,“我去唤医官。”
她才转身,“啪”一声,有冰凉而坚硬的东西绕住手腕。
帐外,有人轻咳两声,唤道:“裴将军!”
裴同衣埋头,仔细锁好镣链,“娘子现下仍是啸潜营待审之人,还是不要四处走动为好。”
*
徐真提着木匣入帐,一眼便瞧见昨夜昏迷不醒的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后。他看不见观弥背于身后的双手实则被镣链拷着,颔首致意时,笑得温和,眼纹愈深。
“裴小娘子看上去好了许多,徐某昨日还有些担心,小娘子的身子骨受不住营里的药。”
观弥讶于他对自己的称呼,正欲开口言谢,里间半卧在榻上的人幽幽出声,竟耍起无赖:“徐伯,你莫要理她……”
“她武功厉害得很,一掌能将人劈开。”
观弥瞪大眼睛。
徐真闻言未有半分惊异之色,像是习以为常了,“将军的伤又裂开了?”
他绕过屏风,放下木匣,将袖一挽。
断断续续的人语随之传来,“早说过将军这伤……不宜剧烈……若是撕扯……”
再后来,二人交谈的声量越发的小,什么也听不清了。
观弥盯着桌上的砚台,一时出神。
*
徐真抱着药缶,捣槌上下划着半圆,“铎铎”将草药磨得细碎。
湿漉漉的草木带着清幽的气味严实地覆上裴同衣的左肩,徐真抬起头,见他收回了视线,看向自己的木匣。
徐真心领神会,放下药缶,从匣底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竹纸。
“属下近来潜入朱大人的宅邸数次,终于找到了一份药方,应当就是他生前在服用的,誊抄在此。”
在昭城一战中,朱丕及宅中的侍从尽数被害,尸身已由官府一一核验过,除了朱丕,其余人身上的伤痕是刀伤无疑。
裴同衣低声问道:“这方子有什么问题吗?”
“生姜、甘草、桂枝、大枣……”
徐真摆手,“都是治风寒的常见物,用量也没有什么不妥。”
“将军也不必过于忧心,朱大人说不定就是病死的。”
他将匣盖合上,捋了捋衣袖,“属下去岁曾在城中偶遇朱大人,隔街一观,此人面色发绀,本就不是长命之人。”
裴同衣披上外衣,沉声道:“还是谨慎些为好,城中有人亲眼瞧见了陆濯白那日去了监察使宅中;若有心之人煽风点火,陛下彻查起来,便不好办了。”
“对了,朱丕原先那每月来一次昭城的青州郎中找到了吗?”
“将军说的可是沈致?”徐真面露难色,“此人在青州平平无奇,虽来往易州多次,但出入昭城皆乘朱大人的车辇,鲜少有人见过,找起来怕是大海捞针。更何况彼时昭城乱成了一锅粥,也不知这沈致在何处,若他也在易州,保不准已经死了。”
裴同衣道:“若他真死了倒好,怕就怕,朱丕满院上下,就跑了他一个。”
“将军何意?”
裴同衣将竹纸重新折好,压在枕下,瞥向外间那静坐之人。
她原本微微垂着头,盯着面前一张竹宣,在他望去的那一刻,心有所感似的抬眼看来。
“她叫秦筝,是昨日来的昭城。”裴同衣不动声色地偏了些身子,让徐真挡住自己,“辛如述下面的人把她放了进来,我还不能确定,她是不是裴策的女儿。”
“辛如述前日里才传讯,说厢兵在城外二里的鹰崖发现了一辆坠毁的马车,看纹饰与沈致常坐的那辆相同。”
徐真道:“将军是担忧那沈致趁乱跑了,日后出面作证,对我们不利罢?”
裴同衣颔首。
“可属下着实没看明白,这与那位小娘子有何关系?”
“徐伯,”裴同衣有些恼,深吸了一口气,俊美的面庞被阴翳笼罩,“她上来就跟我说,宫里在传,朱丕是被人所杀。”
“若是不相干的人,会在意一个已死之人的死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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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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