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浩浩荡荡在江面上行驶了十余日，终于靠了岸，码头上热闹的叫卖声，明晃晃的灯火，带着很浓重的烟火气息铺面而来，一下便教人忘却了飘荡在水上的日子，林挽碧一脚踩在苏州的土地上，不禁晃了神。
水上零零星星地泊着其他的小船舫，洞箫声琵琶声连带着姑娘家清脆的歌声此起彼伏，其间夹杂着一两声哄笑。当地方言温软而不失扬抑，听起来生动活泼。
林挽碧在帝都待了多年，口音中还是能找到这种语言的痕迹。聂清珏几乎要产生错觉，从前她说的许多话并非是在撒娇，只是她说话的语调本就如此。
林挽碧立在他旁侧，等着随行的人将她收拾好的行囊搬下船，船上来来往往众多人，可能还要等一会儿，林挽碧心底缓缓升起一种惆怅之感，她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便起了个话头：“常宁，你可听懂了这唱的是什么？”
“我不喜欢听戏。”
林挽碧指了指离他们最近的船舫正热闹唱着大戏的船舫道，“这一出是《游园惊梦》，人生在世，不晓得要做多少梦。”
他模糊地“嗯”了一声。
“前段日子于我而言，也挺像一场意外的邂逅，一场梦。”林挽碧轻叹一声，说出了最后一句：“现在梦该醒了。”
心里的石头似沉到水底，但又空了一块地方。林挽碧想，大概是有点遗憾吧。但处于朦胧之中，止于唇齿之间的状态，像他们二人这样，就很好。
聂清珏垂眸，拇指摩挲着食指的关节，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问道：“是告别的意思吗？”
“你总是将话说得这样直白。”林挽碧看着他手上的动作发愣，笑了笑，没再过多言语，荀鸣已经整理好一切，在不远处候着，于是她说：“常宁，后会有期。”
聂清珏目送她的背影走了好远，低声对红玉吩咐了几句，说罢他猛然咳嗽，雪白的绢帕上留下一摊发黑的血渍。
红玉见状对他道：“那药快压制不住毒性了，得快点去东城山，派这么多人去盯着她，是否不妥？”
聂清珏有他自己的考量，并非鲁莽之举，他不想解释太多。他将张朔等人安排去押送船上抓的刺客，这样一来，他不用担心暴露身份，行事方便了不少。
走了好一会儿之后，没了外人，林挽碧长舒了一口气，对荀鸣道：“我可能要在苏州待上一段时间，可就仰仗少堂主你了。”
“姐姐言重了，不过，你看前面那个人像不像我爹。”荀鸣仔细看了看，又道：“好像真的是，姐我有点腿软。”
这倒是实话，荀鸣脾气看着温软，却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唯独怕他爹。
林挽碧虽表面上说着要告荀鸣的状，实际上荀泽走近的时候，见老爷子脸色似乎不佳，她还是下意识将他护在身后。
荀泽视线根本没往荀鸣身上去，林挽碧非常恭敬地叫他：“荀叔叔。”
荀泽依旧板着一张脸，欲言又止地样子，随后面露难色道：“丫头啊，你在白玉堂多呆些日子吧。”
林挽碧心里忽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问道：“荀叔叔，出什么事了吗？”
“林华将军他，遇上了点麻烦。”
“我爹他……”林挽碧环顾四周后，对荀泽说，“荀叔叔，外面人多耳杂，我们回去再说。”倒不是她真的察觉了什么，而是一种发自本能的习惯，这种本能从她下船开始，就自动开启。
荀泽立即发现了周围不寻常的气息，一行人一路走着，只聊了些家常，到了白玉堂的时候，影卫们不敢再靠近，便隐没在四周。
一直穿过庭院，荀鸣才道：“这些人跟踪我们干嘛？”
荀泽看出了些门道：“不是跟踪，像是一种保护。碎玉轩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们白玉堂了。不过丫头，你和碎玉轩有什么牵连吗？”
林挽碧摇摇头：“荀叔叔，我其实并不知情，以为在船上遇上荀鸣是意外，结果他居然是被雇来保护我的。”
“雇主同碎玉轩有什么牵连吗？”荀泽问道。
林挽碧仔细想想，雇主应该就是常宁，答道：“同红玉姑娘是故交，是北境卫樊将军手下的一名副将，名为常宁。”
荀泽闻言露出疑惑的表情：“丫头，你可能还不了解碎玉轩，它并不是所谓的风月场，而是江湖上最大的信息交易之地。红玉是碎玉轩的幕后操纵者，近几年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林挽碧立刻会意，红玉的现身说明了这个人物足够重要，仔细向来，红玉对常宁似乎还有几分敬重。
荀泽继续解释道：“碎玉轩一向和江湖其他帮派走的远，他们的讯息要价很高，所以一般都同权贵做生意。这次他们请的是白玉堂一等的杀手，这一笔钱不是小数目。”
“如果是碎玉轩付，则说明此人身份很不寻常，如果是他本人来付，北境军的俸禄，不至于让他出手这么阔绰，而且，刺客要刺杀的人，是我。”林挽碧理清了其中道理，再结合此前在常宁身上感知到的那种贵气，他原先告诉自己的身份，是经不住推敲的。
“会不会是公主或者是卫将军和碎玉轩做了什么交易？毕竟常宁是卫樊麾下的。”荀鸣问道。
林挽碧摇摇头：“你也看到了红玉和常宁的关系，如果他真的是被委托的，两人之间不会如此熟稔，且红玉对他始终是有一丝恭敬的。”
“白玉堂从不过问朝堂之事，恐怕要查他很难。”荀泽的眉头紧皱，面露难色。
“叔叔，既然他是在保护我，那姑且不管他究竟是什么人，我现在想知道，究竟是谁要刺杀我。这个您有办法吗？”林挽碧道。
“或许，我们能查到。”一旁的荀鸣，从一开始便在思考这个问题，比起常宁的身份，他更关注林挽碧的安危。“常宁中了玉血蛇的毒，是准备刺杀你的那群人刀刃上的。”
林挽碧惊道；“中毒了？”
“姐姐，你不知道吗？”荀鸣也有些吃惊，他还以为，常宁忽然出现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是专程找林挽碧卖惨，博取一些同情。毕竟，男男女女之间，无外乎就是这些办法。结果他竟然什么都没说，在荀鸣的意料之外。
见林挽碧又多几分担忧之意，荀鸣解释道：“倒也算不得多大的毒，只是需要去东城山上，抓一条玉血蛇，生吃下它的蛇胆便好了。既然与东城山有关，我倒是想起来了，船上刺客的功夫路数的确有些像拢月衙。”
荀泽道心领神会，东城山一带有一个赫赫有名的帮派叫做拢月衙，什么买卖都做，只要给钱，手段也比较毒辣，喜欢用毒。“不过，要从他们手中直接问出雇主，怕是不大可能，这是规矩，但总要去看看。丫头，明日你就不用出面了，好好休息几日。”
林挽碧俯首答谢，“张朔他们似乎要将抓到的那几个刺客送到苏州衙门，这江湖与朝堂本就不相互过问，你们不好插手的，叔叔切莫过于操劳。”想到此前荀泽提及林华的事儿，复又问道：“对了叔叔，我爹他到底怎么了？”
荀泽一副不知道是否当讲的样子。
“叔叔但说无妨，挽碧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碰上过不少桩，禁得住。”林挽碧道。
荀泽犹豫再三，还是说了：“有人状告林华将军与帝都的文臣勾结，据说朝廷要派人来查了，可林将军此刻正带着将士在海上抗倭呢，现在真正是腹背受敌。”
“不可能，哪怕是太子在世的时候，都没有人敢说我爹是向着东宫的，如今更不可能。”林挽碧虽不懂政事，不关注朝堂，但她也知道，在北宣文臣勾结武将是死罪。刺杀之事尚且没个定论，又加上这么一条，林挽碧确实慌了。
荀泽道：“你爹前些日子还写信给我，说你要到苏州来，让我把你留下，我便一直等着你来，按他的指示来接你，可的确没想到，鸣儿接的这个单子竟与你有关。”
“我爹一开始，就没有准备让我去滨海，他早就给自己想好了退路，是不是？”林挽碧双目含着泪水，既是在为林华感到忧心，又有些恼他，总是这样，从来不问问她的意见，就替他决定好了所有事情。
“丫头，你也别怪你爹，他只是不想你牵扯进这些事情，希望你健康无虞地活着。”荀泽劝慰道，为人父母的道理，他其实是懂林华的。
荀泽没有告诉林挽碧的是，林华甚至委托他，在必要的时候，准备制造一场意外，让林挽碧“死去”，以新的身份活在这世上。
林挽碧收拾好一切，躺在卧榻之上，一闭眼便是这心里积压的桩桩件件的事儿。她过了太久清闲日子，如今这局面，林挽碧仿佛又回到了在东宫的岁月里，她觉得有些可笑，还以为离开了帝都，便彻底远离了那座城的圈禁。
她这才明白过来，束缚从来不来自于某个地方，而来自于人心。她逃不掉的，只能去面对。
什么时候掉马啊，我想应该快了。
挽碧：我天真活泼可爱，我装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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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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