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敛了神情，疑惑地看着我，“你真不怕我？”
“我怕啊。”我说。
我觉得他的疑惑看起来又加深了，心里颇满意于他的反应，只要不是想着散了我的元灵，什么反应都是绝佳的。
但我确实是怕的，只是总不能做无效的反抗，收敛着，看见缝隙便钻，这也是我做风多年的经验。
“大人，人族追你兴许不是要你的皮呢？”我只觉得冥九兕的话不可信，符离说过，他都是为了他自己。
“不是要……”他拧起了眉头开始思考，可惜的是转瞬便跑偏了，“等一下，你为什么叫我大人？”
“因为我要讨好你啊。”我觉得我反应迅速的很，“这‘大人’是表示我对你的尊敬，敬仰。”
“敬仰，又是什么？”他那时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总问一些难以描述的问题。
我只能尽力一想，“敬仰就是……我……会帮你做很多事情。”
他的疑惑一点也没有减轻，眉心拧在一起，值得庆幸的是他看我的眼神终于跟看石头不一样了一些，略略有了些思索的痕迹。
冥九兕大概是回到雀取没见着他，顺着某些施在他身上的法术跟了过来，否则不可能如此精准的知道他在哪里。
他出现在我身后时，我毫无察觉，符离将我拉向自己，我在回头的瞬间才看见一只利爪划过了我的足迹所留下的风。
“冥九，这是我的。”符离将我藏在身后，就像五千年前一样。
冥九兕似乎也发现了符离同样的动作，看了我一眼，目光带着癫狂和恼火落在符离脸上，“符离，你若想活命，便即刻散了她的元灵。”
“我想什么时候散那是我的事情。”符离往前走了一步，对着冥九兕凶狠地龇着牙。
冥九兕亦露出尖牙对他哈着气，头发似是都要竖起来，我看着两只妖兽相互威胁着，眼看就要打起来的样子，其实那时也想知道他们谁会赢。
我就那样自己跑偏了一会儿，见他们没有打起来才逐渐回过心思，想着正事要紧。
趁符离护着我，我大声质问道：“你说人族想要符离的皮，有什么证据？”
冥九兕没有理会我的问题，对符离说道：“你看，这小风灵是为人族来蛊惑你的，你是想被扒皮抽筋吗？”
符离听了他的话居然真的转身瞪着我，我当时怕极了，一步步往后退，“符离大人，不是这样的，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如何帮？”他背对着冥九兕，面向我，手一绞，我脖子上似有一条绳索，瞬间将我拉到他面前，他的脸几乎贴到我脸上。
忽然的提问，我的反应便是脑子空白，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帮，那时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搞清楚，情急之下，便说：“我可以帮你抓住更多人。”我记得我还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手势，手臂伸直，五指张开，上下摆动，想表示更多是多少，我自己看不见，但符离看着应该是颇好笑的。
“你们居然敢到悬泉来，祈安，亏我还信你，你居然要帮这只妖狐。”临环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我听见她的声音时，她已经在冥九兕身后了。
“临环？你怎么来了？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想解释一下，却不知从何说起，脑子里不断编排，可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
冥九兕往旁边让了一步，道：“你看，火灵，你想的没错，我说的也没错，他们只会指责你，而你只不过是不小心烧了林子，而且还是因为想着维护灵族才不小心的。”
指责？我们甚至从未怪罪过临环，想来一直都是她在怪罪自己，兴许我们也忽略了关心她。
那时临环的身边有数团烈火凭空燃起，浮动在她四周，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恼怒。
她叫喊着，“符离，你不是消失了吗？！为什么还在！”
“这只大妖骗了你，他五千年前就没有消失，只是寻了个理由离开了悬泉，风灵配合着他骗了你。”冥九兕在她耳边说道，全然不在意符离是否听见。
“冥九兕你胡说什么？！”我对他大声吼着，只是他如看笑话一般看着我，毫无顾忌。
“消失？”符离那一天的疑惑当是比他几千年来都多，“我为什么会消失？”他低声自言自语起来。
临环暴躁起来便没有了思考的余地，她燃起了一团大火扑向符离，符离一摆手，她便整个冻在了冰封之中。
“莫名其妙。”符离绞着我脖子上的术法将我拉走，“我们去抓更多的人族让他们瞧瞧厉害。”
我不知道他那时是如何想的，他听见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却好像并没放在心上，只是拽着我离开。
我回头看见冥九兕一直盯着我们，他好像在想着什么，看起来不甘又愤怒，就好像我偷走了他的东西还当着他的面与他人炫耀了似的，他早就知道符离会脱离他的控制，定是做了什么。
可如今想来，做什么都应是一样的。
那些碎片里，临环浑身冒着火，身上的冰很快便融化干净，她吼叫起来，“不管是过去还是以后，我都不会原谅！”她很生气，被她自己蛊惑沉溺，但我当时来不及与她解释了，虽然解释对她来说应是毫无意义的，但我没有说清楚，兴许也确是我的不对。
那天我跟着符离一直走到人族的城池边上，符离化出了一身人族的模样，墨黑的头发，点朱的唇，身上的红色外袍衬着黑色的内袍，一路上引来了不少人族侧目。
“符离大人，这样红色的衣裳是人族成婚时穿的，不大合适。”我悄悄与他说道。
“成婚是什么？”他又开始了疑惑，好像这世上都是他不明白的事情，“我只是觉得火灵头发上的颜色还挺好看的。”
“成婚就是……男女……欢好，结为夫妻，就是一男一女共渡一世的意思。”我勉强解释着，反正他是妖，不必全懂，其实我也不太懂，毕竟我也不是人。
可他又问，“何为……欢好？”
“这个简单，就是彼此喜欢，想在一块儿，一直在一块儿。”我觉得这个我答得很好，灵族也有喜欢彼此的精灵。
他点了点头，默默往前走，我那时以为是我答得很好，他没有疑惑，所以才不再言语，并没想到，他在留意着别的事情。
当时的人族看见他一身大红衬着黑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皆觉得奇怪，一路上观望他的人越来越多，我觉得这样太过招摇，便拉住了他的袖子，在他转头的瞬间，我立马松开了。
但他好像并不满意，许是嫌弃我碰了他，“干什么？”他不耐烦地看着我，好像我打扰了他走路。
我尴尬地笑着，道：“你穿着这颜色太显眼了，我们很难抓到捕杀小妖的人族，搞不好会被人族先抓起来审问，总不好全杀了是不是？”
谁知他冷笑了一声，一挥手，把我的衣裙也变成了红色，“全杀了有什么不可以？我只是穿个红色，什么也没干，这便要把我抓起来，人族若如此不讲道理，杀了便杀了，我们一起吧。”他说着便笑起来。
我的脖子已经习惯了那种牵拉感，便自然的跟着他走，后来看见我们的人族便指着我们说：“呀，哪里来的小夫妻啊，刚成婚便上街来啦。”
我想说不是，可又怕说了会有大麻烦，便只能笑着点头，尽量显得我是人族里的贤妻。
符离淡漠地看着迎面走来又指指点点的人，一语不发，也不理会他们说什么，他拉着我一直走进一处破落的庙宇中，里面放着一尊大佛，破洞的屋顶漏下一抹天光，正好落在爬满了蛛网的佛像身上，我看见一只老鼠从佛像后面跑过，好像很惊惶，却又不得不跑过去。
“来这里做什么？”我问。
“拜天地。”他露出了阴冷妖异地表情，那三个字似散发着寒气，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他要吃了我。
他没有理会我的惶恐，把我拽到他怀里抱着，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点光，“男女欢好，是不是这样？”
“什……什什么？”我心想他是怎么从什么都不懂忽然变成什么都懂的，简直不可思议。
“那个……符离大人，你……你要不还是先放开我？”我只记得当时我耳边全是风声，破庙里的灰尘全都被风卷了起来。
他忽然神色一凛，往身后甩出了大片冰凌，提刀的人族被挡在了门外。
“巫主的随从果然很敏锐啊”他松开我，把我藏在自己身后，指尖划开了自己的手心，血滴从他手里渗出后悬浮在空中，他轻轻一握，嗜血的红荼信手拈来。
“大胆狐妖，还敢来此？”一个人族将手里的长矛指向符离。
“我不是不敢，只是不想，今日有只小仙灵说想帮我抓几个人来祭我，我便来了。”符离侧过身去，将我推到他前面，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我的肩膀。
人族在看见我时面面相觑，“你是什么仙灵，竟与妖为伍？”
“你们快走，他什么都没做，你们自己跟来做什么？”我心想分明是他们自己跟来的，我们根本没去寻找。
我感觉到符离捏着我的手动了一下，我怕他转眼便杀了他们，张开双臂挡住了他，化出了一团风将泥尘和枯草尽数卷起，“你们再不走便是自寻的死路！”
“风灵？！你竟护着妖族？！”他们以为我真的要做什么，恐惧使他们惊讶又恼火。
但符离是需要我护着的？真是迟钝的紧，为了赶紧吓跑他们，我放开了风团，破庙的屋顶开始几近掀起，残旧生草的瓦片不断地落在地上，一片接一片，砸得稀碎。
巫主的随从们终于仓皇逃开，顶着我刻意刮起的大风奔向皇庭，人族的城中亦是飞沙走石，但还好，毕竟无人伤亡，吹吹风也算常事。
符离见他们离开了也并没有去追的意思，他靠在那尊佛像的脚边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满地狼藉出神。
我有些担心他怪我没有抓住他们，便蹲在他身边，道：“符离大人，你看啊，他们也就是些无益的小精元，我们要抓便抓大的是不是？”
符离抬眼看着我，“如何抓大的？”
“我们去抓巫主如何？”我想着祭祀一直是巫主的事情，对狐狸的崇敬消失，定是有缘由的，要知道真相，就必须找到根源。
符离笑了一下，似对此颇有兴致，道：“想法不错。”
他站起来便走了出去，我因着那拴在脖子上的术法便紧紧跟着他，门外的风还在刮着，他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头说道：“停一下。”
我呆了一瞬，以我自己还算满意的速度领悟到了要义，双手一拢，风团回到了我的手心里。
沙尘骤降，城中归于平静，符离转身看着我手里的风团，那模样看着像是很好奇，我便把风团递给了他，“喜欢的话可以送你。”
“送我？”他的疑惑又回来了，至少盖过了他方才的出离。
“是啊，这也算讨好。”我笑道。
他将风团捏在手里，拿到眼前看了一会儿，轻轻一抓，风团便在他手里消失了。
“还行。”他说。
我不知道这个“还行”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那风团是被他打散了还是收起来了，这些都不是要紧的，当时最要紧的是找到巫主，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似是过于的安心，我忘记了些分寸，抓起他冰凉的手便往皇庭走，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他说过不要碰他，于是我赶紧又放开了。
“我一时忘记了，你别生气啊，没有下次了。”
他那有着尖锐指甲的手就那样停在半空中，愕然地自己盯着看，我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便才回过神来。
“嗯，这次就算了，下次……”他停了一下，我想着他是不是在思索着什么更可怕的事情来惩戒我的莽撞，结果他说：“下次我可能会咬你。”
“不不不，没有下次了。”被狐狸咬一口虽然算是薄惩，但兴许也是极疼的，我想想便算了，还是注意一下，默默往前走，与他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当时的皇庭与普通人族的家相比已经要大许多，我们走到皇庭门外便幻化了身影，人族看不见我们，故而我们是大摇大摆地走进去的。
“巫主应是在那舍妄楼里。”我指了一下人皇特意修建的祭祀楼阁，好让符离不要注意着皇庭里走动的人族，我总觉得他随时会选一个看不顺眼的杀掉，毕竟一直以来传言中他就是这样的。
符离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脸上又是一副只是在看石头的表情，“让我看看那里头是什么好东西。”他说完便化了真身腾空飞去。
我化作一缕风紧紧跟在他身边，只怕他二话不说便杀了巫主。
那舍妄楼有三层高，在当时是不多见的屋子，里头挂着各种人族用来祭祀的物品，最高层的室内藏着几个玉琮和几个青铜簋，符离见了觉得新奇，便拿起来端详着，用指尖勾勒着上面的纹样和图腾。
就在他看得有些入迷时，巫主出现在了门外，那时的巫主从神域祈得了些许术法，在看见符离的瞬间，他的法杖便掷出了冰蓝的火焰，倒确实是二话不说。
当时只能离符离两步之遥的我心想区区几团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上前挡在了中间。
符离没有看我，只是目光从玉琮上瞬间收回，抬手便在我身后绽开了冰凝的屏障。
我看着那些火焰不断撞在半透的冰障上坠落，在最后一团火光落地的瞬间，那道屏障碎成了闪动的微尘，飘洒在满地的残火上，将它们尽数熄灭。
符离的目光如同暴雪的黑夜，他把我拉到自己身后，转向巫主时明显的生气起来。
“怎么？破玩意儿碰不得？不懂说话？”他往巫主面前走去，在四周化出了尖锐的冰凌指向巫主。
我试图上前拦住他，却被他死死攥着手扯在身后，一时着急，我把他的手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听见他倒吸了口气，瞬间松开了我。
“你干什么？！”他回头瞪着我，化出的冰凌尽数散去。
“大人，你先问清楚。”我抓起他的手给他吹着气，“对不起大人，我没有别的办法，要不，你咬我一口。”我把手递给了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他极不耐烦的拍开了我的手。
巫主见状想趁机逃跑，却没想到符离根本不用看他，随手便散出了冰凌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在确定我没什么疯病之后，大概是决定随后再处置我，转身走到巫主面前，“你们为什么捕杀妖族？”
“什么？”巫主果然毫不知情。
“我不喜欢说两次。”符离脚下出现了冰层，将地面的砖石瞬间冻裂。
巫主吓了一跳，无辜又无措，“妖王大人，分明是妖族在捕杀我们啊！”
“我记得，你们奉九尾狐为神明，为何追捕他？”我觉得问题的初始，应该是符离上一次来的时候。
“风灵，我们没有啊。”巫主蒙了大冤一般手杖用力地遁着地。
“分明是你们想要妖兽的皮毛，妖族才捕杀你们的。”
巫主打量了符离半晌，似认出了他，“难道不是大人先杀了我们的人吗？”
事情变得怪异起来，“符离大人，是不是冥九兕告诉你，人族要扒你的皮呀？”
“他不会骗我。”
“为何你觉得他不会骗你？”
符离看着我不说话，巫主胆战心惊地站在一边，不敢挪动半步，我从未见过有巫主领头屠杀异族，六界各族相生相栖，人族的巫主最为清楚。
“等一下，大人，那几个部下是奉我之命去请你前来皇庭赏玩的啊。”巫主说着不断地摇头，“是我的错，是我鲁莽啦，大人。”
符离随手一扫，解开了我脖子上的桎梏，“你走吧，这事与你无关。”他说着便消失在了舍妄楼里。
巫主环顾四周，诚惶诚恐地走近我，“风灵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你们没有挑起事端便可，我去请伏帝把你们与雀取的法界加固。”
那天我从人界去了神域，伏帝在北冥吊着鱼，他见我来找他时有些惊慌，后来我得知，他不小心吊起了神龟，员峤在那天已经沉没了，真是糊涂的可以。
“伏帝，雀取那妖猫你不管管？”我落在他身边，把他吓了一跳。
“妖……妖猫？”他支支吾吾地回答，看我时目光躲闪。
我当时不知道缘由，以为他只是不明白，便抓着重点与他说了一遍，“把雀取的法界加固，将人界与妖域分开一段时间吧。”
伏帝当时顺着我的意，那天夜里便与我乘着望舒神君的玉轮仙车去加固了法界，我看着扮作人族的妖兽被阻隔在雀取，便又去了雪山上找符离。
但我并没有找到他，也没有找到冥九兕，我落进雀取的密林中，妖族的窃窃私语吵得我头疼，他们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一直跟随着我。
我穿过生满青苔的青石滩涂，顺着雀取的泉流攀上了一座隆起的小山，发现依旧只是满地的小妖窸窸窣窣。
“你们真是闲得慌，小心符离来抽你们。”我想吓唬吓唬他们，好让他们赶紧离开。
一个尖细的声音笑道：“符离？符离怕是已被魔化的火灵烤熟了！”
“你说什么？给我出来！”我化出了大风，卷起漫天的沙石，将他们的树木连根拔起，听见了他们惊慌的哭嚎声。
“符离在悬泉！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们精灵都蠢得很！”他们一边惊逃一边咒骂，但我无所谓，我知道了我要知道的事情。
我赶回悬泉时，林子里燃着大火，火光冲天，灼红了天河，望舒神君与伏帝驾着玉轮仙车已至崦嵫山后，云霄和清姝神君追不上他们，正在四处找我，看见我回来便赶紧迎了上来。
“祈安，你去了哪里？”云霄拉着我飞向燃起的火光。
清姝神君跟在我们身边，“快，救火要紧。”
我们招来了云团，清姝神君降下了大雨，火光在雨中逐渐熄灭，临环不见踪迹，我找到符离时，他躺在溪流边上，衣袍上一道道的血迹分明是冥九兕的利爪所伤，裸露的皮肤皆有烧伤的痕迹，雪白的头发亦有焦黑，浸在水里，随着水流飘荡着。
我招来风团托起了符离，清姝神君去找伏帝回禀，云霄陪着我本想带他回员峤仙山安置，结果……真是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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