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是说那是望舒神君给你的吗？”我那时听出了他的质疑。
“是啊，可是她没有告诉我这个可以用来做什么。”我强行找着理由，并不想让他知道，如今想想，他应是猜到了一些。
“她还说什么？”他问。
“没什么，就说让我收着。”
他静静看了我半晌，然后伸出手来从我怀里拿走了一颗果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一边咔呲咔呲地嚼着，一边说道：“还行。”
他愿意吃东西，便是好的开始，我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扶着他坐到床上，“你就安心呆着，你只是睡太久了，慢慢开始动一动就会好起来的。”
他点了点头便自己躺下，闭上眼后与我说道：“除了你我谁也不见，叫那小云灵离开。”
“哦……可是我出去的时候需要有人保护你啊。”
“我不需要保护。”
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我的推托，于是我只能飞到空中将云霄弄醒，“云霄，你先回去吧，我有事再叫你过来。”
“我不放心，他好像想吃掉我们。”云霄朦胧中打着哈欠，我没有看出来她不放心的程度。
我把她往东边天际推，“他只是在吓唬我们，没事的，你去陪一下金乌。”
云霄不大情愿的离开，我再回到屋里时，符离好像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仔细听了一下他的呼吸，觉得并无异常，便继续去做我那金银平脱的盒子。
金乌飞来时，我趴在桌子上睡着，符离大声喊我：”小风灵！小风灵！”
我当时困倦的很，便没有应他，心想他没什么大碍，我多睡一会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谁知安静了片刻之后，身后传来咣当一声响动，我回头一看，发现他跪在地上，左手撑着翻倒的椅子，右手试图去扶桌子。
“你干什么？要吃什么我给你拿。”
我赶紧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发现他的腿脚依旧毫无力气。
他抬起眼来看向我时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担忧，但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讥诮和嘲讽所取代，“我以为你死了，喊那么多声都不应。”
“呵呵……呃……我还好，我方才睡着了。”我解释了一下，总不能让他发现我是故意不理他的。
“还说保护我，居然睡得如人族的死猪。”他瞪着我，似有抱怨，但总给我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你见过死猪？”我那时只惊叹于以他的见识居然见过死猪，关注的地方好像并不是他想要我关注的。
他在我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回避了我的目光，静默了一会儿，“没有，听说的。”
我觉得没见识的符离还是很有趣的，笑了一下，“那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找些东西吃。”
符离垂眸一想，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我？”我一时没想出来，愣住半晌，最终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符离昏睡前的事情，昨日的事情，我都忘了。
“你想不起来是不是？”符离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紧紧盯着我。
我点了点头，空无的望着符离身后的空无，只觉得忽然脑袋空空。
符离在自己的额心划开了一道口子，自己手指凭空一绞，扯出了我那一丝丝的元灵，“你把元灵分给我，是不是活腻了？”
他把那一丝丝的元灵缠绕在了一起，一颗闪着金色光芒的小球便在他手里浮动着，“拿回去。”
他手轻轻一推，那颗小金球向我飞来，一点点没入了我的心口，我眼睁睁看着，不痛不痒，便道：“谢谢你。”
“谢谢谁？”他带着十足的玩味说道。
我望着他没有说话，我在那一瞬间看起来根本不记得他是谁，意识似乎飘散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好像在努力集中精神，但却无济于事。
“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五千年前。”
他笑了，但这段记忆我完全不记得，那块碎片里符离认真的看着我，“我为什么会找你？”
“我不知道，你说你会改的。”
“我……会改的？”
他似乎很震惊于我说的话，瞪着眼睛却目光虚晃，好像在一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心神似有飘离，他就那样坐在我面前一语不发，直到同样恍惚的我逐渐清晰起来。
*
但这一片情景却是我毫无印象的，看着便如看着，并没有在我的脑海里升起真实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我挣开了他。
“我在你的元灵里加了点摄魂之法。”他攥紧了我的手，我发现他的头发不知何时再次变成了白色，他低着头，似怕我生气而不敢看我。
我们就这样站在原地，虚无水镜在不断地碎开，当我们想继续前行时前面只有碎片，没有道路可以继续往前。
“也算是新发现。”我没什么感受，便说着自己的想法，拉起他的手，环在自己身上，我有些怕自己再次消失，我竟开始有了害怕的感觉，不知会不会还有其他。
*
我的记忆是从清晰起来以后开始的，当时便不大明白自己恍惚时是怎么了，只看见自己与符离面对面坐着，符离似没见过我一般看着我的脸仔细地瞧着，那眼神惊奇又怪异，而后他低声道：“真是荒谬。”
“什么荒谬，符离大人？”我那时只是担心他是有什么事情。
他没有回答，只是忽然站了起来，在一刹那间将那种惊奇穿递给了我，我心想他怎能恢复得如此迅速，方才明明还摔在地上要扶着才能起来。
“出去走走，回报一下老朋友。”他眼里出现了冰冷的凶光，自己往门外走去。
“去哪里？”我赶紧跟了上去，毕竟还不知道临环的下落，从那天夜里的大火看来，魔灵的法力应不输符离。
他没有回答我，化作一只九尾的巨大白狐穿过根系相盘的古木山林，从连接沧溟的草原上飞掠而过，我化作风跟在他身边，草丛里的鸟雀都惊得窜上天空，纷纷逃到了林子里。
“大人，我们要去哪里？”我大声问道，他跑得极快，我怕他听不见。
他雪白的皮毛在日光下熠熠发亮，迎着风似有波浪起伏，“杀妖。”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杀妖？
对此难以置信的我一刻也不敢停下，缠绕在他身上跟着他闯入了当时的沧溟神域。
那时沧溟悬着漫天的星宿，上古诸神陨落后，身躯化作了漫天繁星牵引着六界生灵如常运行，大鱼便游荡其中。
符离落在了大鱼宽大的背上，化做人身一把抓住了我，“停下。”
我被拽回后险些顺着他的拖拽甩出去，符离将我拦腰截住，我们两个转了一圈方才站定。
“大人，你杀妖来这里做什么？”我抓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稳后，目光扫过四周浮动的星宿，并未看见有妖的踪迹。
“诛其根源，便不可复生。”他抬手便拖动了星宿，改变了几颗星体的轨迹。
“大人为何……？”我只有惊恐，完全不知如何阻止。
符离嗤笑道：“他们竟敢玩弄我，那我便与他们玩个最大的。”他不断牵引着一颗颗星体拖向他想要的位置。
我抓住了他的手，用力的拉回，“大人不可，六界相栖，移动星轨，妖域落难，亦会殃及众生。”
“众生与我何干？我乃天地所化。”
“天地便是众生。”
我不知道他如何看待，只是他当时松开了拖动星体的术法，愣愣地看着我，漆黑的眼中闪烁着沧溟漫天的繁星。
脚下忽然剧烈的摇晃起来，一时间我们皆站不住脚，符离拦腰将我抱住，释出一道金光拴住了大鱼。
大鱼游动着，符离拖离了位置的星体挡住了它的去路，正无措的左右浮停，符离根本拉不住它。
它自己选了一个方向绕开，却再次被移动而来的星体阻挡，它发出了悠长的鸣叫，那叫声在整个沧溟回荡了许久，惊慌的大鱼在自己的回声中愤怒地撞向阻挡它的星体。
符离的左手紧紧抓着我，右手再次释出了牵引之法，将阻挡了大鱼的星体一一移回了原来的位置。
“那便听你的，我看看会有什么好事。”
符离抱起我从大鱼身上跃起，我们一起穿过了沧溟相互交织的星宿，我第一次看见了羊身鱼尾的牧神。
连接着悬泉的草原上碧色的波浪翻涌滚动，山的棱线勾勒出起伏的天际，我们方才经过时留下的风摇晃着原野上草叶，沙沙的响动包裹着风声钻进我的耳朵里。
符离带着我落下，将我放下后花了片刻确认我站稳了脚，而后便自己往前走，风团一遍遍缠绕卷起他披在身后的雪白的长发，一眼看去，他分明的不属于这里。
我们默默往前走着，他好像知道我会跟着，也没有让我把风停下来，我们一路走回林间，回到灵族的居所，他都没有说话。
我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却又不敢上前，更不敢稍微走远些，那拴住脖子的禁锢之术终究不是什么值得再次尝试的东西，我便始终与他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想着他应该满意于这样的间距。
他自己回到了我的小木屋里，进门之后便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我进屋，然后一抬手，将我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现在能做什么？”他问得很认真，那神色绷着，好像只要一声令下便可随时执行任何指令。
我想了一下他所指的界限，道：“我们去帮精灵们修理屋子吧，你们烧毁了很多树木和屋子呢。”
符离垂眸想了想，皱起眉头望向我，“如何——帮？”他拖长的音调明显的告诉我他从未“帮”过谁，只不过他不再问：“帮”是什么？但我想着那意思应该是一样的。
我转身打开了门，本想着立即带他去尝试，金乌的光从门外涌了进来，云霄随之落在门口，“祈安，你没事吧？我刚刚听见很大一声响。”
“呃……我没事，我一不小心力度没收住。”我勉强掩盖着事实，不想让云霄担心。
云霄往屋里张望，看见符离坐在桌子旁边，冷淡地目光落在她脸上，她不屑地撇过脸去，“这狐妖你怎么还留着，他好了便让他回自己家去吧。”
“他还没好呢，需再养养，不然那猫妖趁机再来一次，岂不是你我白费了功夫？”
“还说呢！那日凭空飞来一只山猫，在这林间窜来窜去，大家都还惊着，忽然便来了只狐狸，山猫跑过的地方皆被他那冰法蚀得残碎。”
符离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走到云霄面前，“你们抓不住他，那便只有我自己来。”
“他又未曾做什么，我们为何非要抓，驱赶就是。”云霄从来不屑符离，从那时便是如此。
“他在悬泉寻找妖族的落脚处，数千年来随意出入，你们却以无事发生为由从不查证，他在人界捕杀人族吸取精元，难道为的是强身健体好来你们这悬泉游玩不成？”
符离一步步靠近着云霄，我本想挡在中间，却被他抓住了手臂拉到一边，“我抓他是因为他骗了我，利用我捕杀人族，而你们大祸临头了，非但不防微杜渐，不反思自己的疏忽，还出了一只火灵与他为伍。”
“这些我们并不知情，可你确实招来了灾祸。”云霄仰着头，依旧不愿服软，只微微后退了一点点。
“祈安，这灾祸是我招来的？”符离回头问我，那时的他看起来确实是不太明白，甚至怀疑过自己。
我赶紧将他转过来，毕竟眼不见心不燥，不看着云霄他便能不那么暴躁，“不是不是，你们不要吵了，罪魁祸首是冥九兕，怎么都糊涂了呀？”
云霄哼了一声，鼓着气走过来，在我耳边悄悄说道：“祈安，他五千年前曾来找过你，我觉得定有事发生，你让他离开为好。”
“我会小心的，你说的我也会记得。”当时我并不知道事情会如此严重，只是不想让符离离开。
那时灵族越来越害怕，他恢复得很快，指尖轻挑便可将参天的古木连根拔起，尽管他帮着精灵们修复了屋子，可大家终究不太亲近他，生怕他脱离控制，
冥九兕在那段时间里没有出现过，临环也没有，我问过别的精灵，他们说：“魔灵那日被符离撕咬之后便消失了踪迹，我们也在找她。”
云霄无事便在天上看我，有时候趁符离睡着了，便来与我说话。
“祈安，我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云霄总是有直觉，她看着睡着的符离满脸担忧。
我相信云霄说的话，但我不能把符离赶走，“你说我带他离开会不会好些？”
*
符离伸手把这块碎片摘了下来，“你为什么不赶我走？”
“我答应过你‘多多包涵’呀。”
“只是这样吗？”
“是……是吧？”
虚无水镜的光影如日光下的浪潮一般闪烁着光点迎面涌来，在触到我们的一瞬间骤然碎裂，无声无息，不痛不痒。
符离的目光如暗夜含星，让我有种多看一会便会落入其中的错觉，我刻意躲开，望向四周翻旋的碎片，试着抓住那片闪着火光的通红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一朵蔓陀绽开，那块碎片自己落在了我的手心里。
*
那时符离在悬泉安稳地住了许久，我每日都跟在他身边，即是看管也是陪伴，他好像渐渐习惯了我跟着他，每当我走开一会儿，他便四处喊我。
“祈安！祈安！”他的声音总是能让整片林子里的鸟雀惊飞。
“啊？我在这儿呢！”那天我只是去摘了个果子，听见他喊我，便赶紧飞了过去，落在他面前，“怎么了？大人有何事？”
“你去哪里了？”
“我去摘个果子吃，这长得很好。”我把我刚咬了一口的果子递给他看。
他一把夺了过去，道：“不错，再弄点，我也要，要很多。”说着便自己吃起来。
他寻常并不爱吃，于是我便问：“很多是多少？五个？十个？”
他往远处看了看，坐在了溪流边的石头上，“全部。”
我本想反抗，摘全部的果子怎么想也是很费劲的事情，可见他少有的高兴，我便还是照做了，“那你等一下。”我说。
我拢起双手，张开的瞬间唤起了大风，整片林子在风中不断地摇晃，我在不同的方向释放了不同的风团，树木便左右前后不断地摇摆起来，果子也随之落在地上。
鸟雀自然是惊逃而去，无端地大风应当也吓到了精灵们，我见差不多了，便收起了风团，符离随手扫过，落在树底下的果子便尽数堆在了他眼前，如同一个小山包。
“大人，你吃得完吗？”我略有担忧。
“吃不完呀，分给你们那些小精灵，你们不是爱吃吗？”他露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苍白凌厉的脸上竟出现了一抹稚气，“你也爱吃对不对？你自己偷偷留多些。”
“哦……谢……谢谢大人。”我只能勉强笑笑，只希望精灵们不怪罪我才好。
但事总是与愿相违，精灵们收到了果子，却并没有多高兴，因着他们被大风吹得根本却无法出门，出了门的皆因大风撞到了树上，要么便是被风刮得在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浑身是泥。
“不用客气啊，我让祈安摘的。”符离完全没有理解到气氛的尴尬程度。
我赶紧挡在了他前面，“是我不小心摘多了，你们别介意啊，总归是有得吃的。”
精灵们无可奈何，收下后其实也并未当作一笔勾销，仅仅是不再说什么，关上了门。
而符离却很高兴，他大概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心情颇好，一路上踩着隆起的古木树根，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清姝神君在我们回到小屋里不久便落在了门口，那时她经常来看我，又或者说，她是来看符离，“馊狐狸，你那老朋友好像不见踪影啊？”云霄和清姝神君一直在找临环，她们觉得临环大概与冥九兕在一起。
“不知道，我不想见他。”符离那时只要提起冥九兕就会生气，“我当时还以为是这些小精灵串通了冥九玩弄我。”
云霄从天边赶来，“临环的火光总出现在附近，但我们找不到她的踪迹。”
“先搞清楚她为何出现，便能把她引出来。”符离自己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只说不做的派头。
我攥着他的衣裳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他惊讶的看着我，兴许是完全想不到我有那么大的力气。
“你干什么？”他看着我扯着他的衣裳，目光顺着我的手臂攀到我脸上。
“你睡那么早做什么，我们去找一找临环。”我顺手将他拉下了床，生拉硬拽地走向门外，如今想来，这种生拉硬拽，亦是实现在他的心甘情愿上的。
我们跟在清姝神君的身后，一路往林子里赶，云霄飞在空中指着方向，她嫌弃地面上弯弯扰扰的树根总是绊住她的脚，她总喜欢直达的路。
我们在林子里扫寻到了半夜，云霄累了便躺在了云团上睡着了，清姝神君回去浮生殿与伏帝禀告，我和符离往回走，觉得太黑了，我终于想起了那团月光。
我将那光团托在手心里，就像捧着一个小月亮，照亮了大片黑暗，“看来还是有点实际用途的。”
“当然有，是你笨。”符离忽然将那光团抓到自己手里，“给你便要好好用起来，保护自己才对。”
“我自然有保护自己。”我把光团夺了回来，意外的是，他没有来抢，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
就在我们觉得那一夜的奔忙终究一无所获时，一个双红眼出现在了暗处，她直直地看着我们，一动不动。
符离登时追了上去，那双眼睛闪烁了一下，没入一片黑暗中，我化作风缠在符离身上，这样便不会跟丢。
玉轮转着光华已至天际，悬泉的古木遮蔽了清浅的余晖，睡下的莹虫和鸟雀惊得飞入空中，几只幻蝶摇动着翅膀，与我一起追在符离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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