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人间的苦楚从来不分早晚。
洛方记得师父所说,也在半生反复见得真切。
彼时已过半月有余,乾坤斗转星月。看似久矣,却与他人履步间。
如是虚境之臾,浮云皆万变。
窗外的方景入世无情,春秋难回后,一身藏青飞踏天悬。
那人踩掠了半周天,覆袍沉浸风里。从使尚快的长刀,频足踏入每一寸霜雪。
随着袖腕回轴身侧,相熟的眉眼缚冷,如锋上凝光一线刃青,也是无心厉冽一刀影。
往徊的调步飞蝶破冰,亦似某人身影。招招来之即杀,纵横恨意长久。
“我秉无剑……仙者无刀,原是如此。”洛方看得真切,不由回想临别的相送。
他师圣字称,刀中快活王。
彼时中原的能才辈出,武林如获千秋。刀圣年彻衣更是铸名巅峰,逢人或五洲无不知晓。
如此得意之辈,却遇在草野困难。
初见一身褴褛尚且留命,肉上鞭挞也为恶毒。而东人常弱于身,何况动乱时候。
洛方虽不知其中曲折,但知师父重义。为了半张烙饼之恩,迢迢追在身后还人情。
后来二人见得天赋,论是书章走棋都为胜。于是以三炷香为约,拜师也轻易而定。
当真一举轻易。
中原本土都要门书相授,何况这一位刀圣?
如今瞧来,年彻衣忽从脱口的本意,或练慈悲心性,都在诫告他立鼎不忘人本。
而后每一步也像早有预谋。
洛方眼下思深,凭栏眺望一时怔然,眼见自己又拨高了几寸身。
一日蹉跎一日。
长兵驱风猎袍周旋,下腰也催铃震然。不待絮影停歇,小孩又在转身倏然刺出一刃咄咄。
即便看清来人,也是漫漫笑出字句:“四长老,久日不见了。”
随后那声弦月收音,无剑倒戈回身。刀侧锋芒照光,也映下访者的眉眼。
频来一双狐目描红,驳转了晦流。
非是情魅也镌寒,分毫比额上的缀石见稠,算作一谋一定数。
“长高不少,过来让我瞧瞧。”
她人晏笑虽笑,唇上却咬过胭脂,字里话间都藏着心思。
譬如不唤一声少主,任是千万挑了小洛方三字。明面显尽了亲意,却又与教主讨不着好。
何况他还是大长老一派。
小孩念此或有心绪,颔首并未表露一分诧异,靴履如是踏过了欣然。
“不知您登门,先前还有冒犯……”
“无妨,我只来见你一面。”李月蝉称言温温,好似抚掌留面。
那寸柔骨皎白,如月光照。赤蛇从上绕腕吐音,缓慢盘旋立出头首。
也在一刻昭然露出了恶意。
“近来日子安逸了,小洛方——可知我今日之意?”
如是反夺话锋一转,又似惩罚,袖掌兜风落得响亮,却没留下一点红肿。
她人收足了力道,连指尖都未触及,举止仍是彻底诉得嘲讽。
小孩颤过眼睫,从偏处回过目光,仍是笑问:“是哪家没长眼的东西,与您冲撞了?”
“岂止是冲撞。”
李月蝉轻漫拖着一声笑,顺下目光,拂掌在伤处时而徘徊。
袖边涂红的长甲露角,修面丝缕如刃,勾得眼下寒颤,亦或是蛰伏的戒意。
不问防心已见慌。
女子骤然冷了眉目,拽力又是一掌:“费心教了大半年,蠢东西不算人心也罢,还召来一条不听话的狗。”
她斥字不再藏谁人,亦是不余悔恨,恨铁石难成大器。
洛方垂着眼,看见自己也是低头不语。尽管拳指攥得发白,还是滋生出不甘或怨。
任了百般讽言如何,看来一眼失望比轻嘲更重,压得他肩首勒骨。
正如少年心里察觉,李月蝉早有为师之意,来往亦不加掩饰。平日虽不与人一派,更未承认座上之名。
如今盘上的每颗棋却为她所赠。
“若是连人都认不清,信物交付也罢。”李月蝉低声一笑,徒手将红石丢入白茫之中。
“只是今日你捡了是好处……与我呢,好还是坏?”
轱辘滚出半条线,像是蛮横破开层茧。也在一瞬凝住小孩的心神,集起思绪搜尽了篇张。
“好还是坏?”他重念这句话,目光从远落进了烛火。
人者贪婪,只被利益所驱服,或毒蛊相胁性命,所以手下的人马清白。
而他与大长老筹量不多,几日巡回只够谈一件事。若是频繁来往,连散步都要经层上报。
此人必是授权之高。
“权不过金石,重在你我如何利用。”李月蝉见他有所觉悟,漫不经心递入一手纸信。
“可怜教主抱恙,劳神已久……费心的事交由与我,今日之日也罢。”
相熟的尾字勾着风声,轻飘飘无垠,又若有显尽了雪里的人影。
小孩抬起头,深目瞬息化为乌沉,只余下一脸笑盈盈。
“多谢四长老赐教。”
自别利或谋,此夜还是故人夜。
洛方看着案桌的挂卷换下,从前更替,由一枝红梅渐生傲相。
而冬日已过初时的春意。
正如门扉悄然,小孩来得唐突,连鬓发的响珠都聆目。
他踩地还是轻盈,藏青的衣袍在烛下散尽了霜寒,眼里一行恨却还是冰冷。
“四长老与我看了一物。”沉寂之久,门前轻轻道来一声话。
吕布谷仍是低着头,即便目不能视,毫尖也自发勾壑,将冷漠从墨里蘸尽。
“好先生,怎不说话?你向来会愚弄旁人,可知这是何物?”
小孩如常笑言,微红的指节缩捲,一叩复一叩立下清响。
掷出的书信也是显面,明白写着两个字。
求仙。
77.
仙者,长命而百年不朽。
人者,弱骨而十年易老。
世俗皆为贪生之辈,为此趋之若鹜、求入仙道多如是,又何况垂病之人。
如今血煞教分派不一,暗里皆是各为其主。凭借仙人的狡猾,投名状必然不止案桌这一封纸信。
它得是冬日的雪,快乘风路,意图一击催破湖底的暗流。
“你们都是如此吗……当真以为,无权无势的人只能听话?”
小孩抬起眼,看着吕布谷从容立案,所问拦在文卷之后。
仙人对外恍若未闻,伏肩挽着袖,腕掌一支墨笔轻描四方,连犹豫都未停下半分。
那条引线牵得细快,不为寻常题字,倒像极了绘象。
譬如先前一墙符文,或是交付谁人的信物。
洛方心思活络,少时也不输如今,小孩当即想到了熟悉的几人身影。
利之于此,旁人怯在牵扯不清,无非就是教主或李月蝉。
还有大长老,李清明。
“何止仙人心傲,不在凡世也非人者……原是我一人拎不清。”
少年低笑自嘲,潦草揽回了心思。看着自己站在烛影下,片刻又忽然转身离开。
此时无声胜有声。
吕布谷看似未明一言,他未得只字,却是都拿到了回话。
响珠从耳边盈盈垂下,洛方听得细慢。最后一眼仍是湖冬的雪,合门亦在静悄悄。
就像来去无痕,此夜不欢而散了。
徘徊的风不再眷与庭楼之困,月象却呈半弦怒张。像支离一箭下的血煞教,也像形色的人命已定。
“当真人为命,命归定数吗……”
洛方一眼望过云雾,寻着月或火芒,小孩已经爬高了山坡。
随着地界迫近,浮尘的轻灰覆在袖上,罩得眼前朦胧不清,冷意也丝缕浸入骨里。
即便如此,藏袍仍是卧覆雪地,连同字句都沉下落寞。
“师父,若我不是少主呢?”
那双眼迎着火光,照面还是灰蒙蒙,好似陷进了惘然之中。
年彻衣见此怔然一瞬,却未多话,手里从势收起了长刀,连同锋芒都收在袍下。
不过须臾,慢步的靴履踩得细碎,混着一身酒烈气坐实在旁边。
“来口?”
盛物的葫芦不小,晃浪一般悠长,动荡随之渐生回响,余香更为盈鼻。
潺潺而来都是已故的从前。
洛方扫过相熟的眉目,偏头掩了伤悲,勉强聚神听着两人的对话。
“淳酿毫无技量,渡日方成……师父也是笑我无用吗?”小孩掀起眼,傍身在方寸霜寒。
即便被唤回心思,他立目也是懒懒一瞥,全无逢对外人的玲珑称心。
只因万箭难防,是心也难过。
洛方熟知这一抹气息,虽然未碰分毫,却记得每杯酒的血色正浓。
伤骨累累时,烈灼予人痊愈,也或奉敬座上的人——从名所谓父者,为血煞教之主佛罗刹。
佛为净无,称与罗刹何其可笑。
而淳酒也是类同,色如琉璃清照人,其味却驳杂。比起小酌存意,更像为了添灼入喉的烈刀。
以此不休不止,征伐人间的苦楚。
“我笑什么,那些玩意儿有刀好使?这天怪冷的,喝了还能打一架!”年彻衣说得明白,连同嫌弃哼了声,丝毫不见玩笑之意。
如是身边平放的刀,拊掌拍得奇响,一声话下也是爽朗笑意。
“哪家还没个少小愁?再说了,人间酒下见英雄,可不问谁是少主!”
“英雄?”小孩料想了诸多,闻此一时愣在原地。
他难得瞧不清师父的目光,但见雪下愈急,卷着寒意攀上指尖。
可是围簇的干柴烧得旺,噼啪直响。再等下次火舌袭影,囫囵将其覆没了。
而年彻衣半面照着光,只问道:“你想是英雄吗?”
想字通心,为心之所向,而非志须此前。
仿若昨日逐字如一的话,调侃也或认真,都是为人者本愿。
“又苦又辣……怎会有人执爱这一口。”洛方眨过眼,与小孩一起握紧了掌心。
他们都不愿念得狼狈,就像悄悄藏下哽咽,抱怨也是小声。
彼时分明在仰目雪色,晃眼见到片影还是难甘心。藏青停在月下,回过神已经凑回了酒葫芦跟前。
“又苦又辣,我怎么能输。”
小孩说得仔细,一眼看到豁口的水泽盈光,还淌得哗哗作欢。
为何欢快,又为谁欢快,他尽是不知晓。
可是等到风偷过发梢,结尾那缀红结微颤,泪珠子也散漫在夜里。
“今日之日……这么轻易算了?”小孩又问,背手藏起了水痕,拉扯着半边的宽袖。
他颤过一眼婆娑,闷闷念出几个名字,兀自呢喃道尽了不甘。
“怎么能算了。”
“乖徒儿,这当然不好算!”年彻衣见此大笑,闷了口酒,放下葫芦换将人高举在肩头。
“无论十年,三十年……就是一辈子的混账也不能算了。”
曾经的刀圣讲得轻声,向远眺望却是仔细。待火光盈脸,那双眉眼与字句也捎上怀念。
“我们要做的,是与谁都无悔。”他说。
洛方端着深目,回头从雪里看到日晷荣升,再底下才是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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