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天下所爱诸多,洛方最爱记仇。
混身走了多少荒唐,他将那些嘴脸记在心,实实记着每一笔账。不提权贵珍宝,只从人海过肩讨回债。
“救苦救难是恩……人能忘恩,又借恩祭刀。”
寒芒并光划下一目狠戾,少年人低着眼,任由朔风吵在耳边。
周遭的小塘干涸,留下半地坑洼,枯石一枝一束,藏着斜虫或毒蛇,还折着黄土半人说为何。
“因为畜生是你呀。”
洛方回话还是笑盈盈,却以刀把旋了恨。一指一点骨下亡人,也踩重土下的怨。
可恨怨又怎是这一点。
人者多如蝼蚁,行江湖一日,安宁百年不休。
随处可谓血海深仇,莫说恃强凌弱了,便是祭祀之邪术,有情有义者都不愿领见。
李奉山是如此,年彻衣也是如此!
洛方后来才知,两人为旧事而相识结友,投味一壶酒烈。也为守天下太平,守象在五洲之际。
起初大祀而起,他们只听了细微风声。
等到祭生愈发猖狂,年彻衣平定了北地之乱,与友相约下南崖。经由几日几夜追寻,方才摸到一点踪迹。
子时三刻不好见人,却能捉到鬼里人。
黑袍群影山上,领首没有一双慈眉或善目,空舞一鞭玉骨。所处不远不近,李奉山认得,年彻衣更是记在心中。
当初他重伤困在北荒,全拜此人所赐。
而大祀只取人间的刀者。
“你且顺着小路走,若我不能回来……还请奉山兄替我一回,找到那个孩子,说道一声对不住。”
彼时的李奉山负重之久,天下或苍生,倾心沥血一场谋棋,而年彻衣却坦荡。
自北地内乱平歇,除却身后一人,再无甚牵挂。
“还有北地的小徒弟……你说他有利凶象,可惜我无能为力。”刀圣从夜下一笑还是直爽,咽酒滚着喉头,唤了声痛快。
那淳酿还存在葫芦里,一淌一欢,是洛方真正见过的英雄。
而李奉山皱着眉,心中却也如此想。
只是一手盘象不宁,老者捻着话头犹豫,终于安慰道:“就这一回,不会太晚——”
面前的命师还似局促,扣手抓着盘,晃得吊珠叮当。搜刮的好话不是卦辞,所以他说不出一字假。
“不会太晚,你我都会早回。”
最后李奉山闭了眼,睁开时,悲切已经流没了二字:“我会。”
道来的声音是坚定,亦为他人承诺。
且再听流珠凑响,晃光照上一损俱损的卦象。老者已伏身拜礼,蔽身在寒风夜里,空留一句话。
“你也会。”
“我信你的,奉山兄,我都听你的。”年彻衣低头看了一眼,深浅不知意,但是刀圣喝干了葫芦的酒。
昨日之日,去卦绝亲。
今日之日,去卦也绝命。
此为李奉山之前疏忽,他人得空已是学过三四回。浅知大吉何象,也知大凶在此。
“我这一生再无憾……可怜三春,日后莫要欠糊涂账了。”命师背身都是婆娑,刀圣背过身,却笑不绝。
“此去一别,怕不再见。”
他意是告状天地,从未想过兀自一言之重,而李子归不屑隐名。仇怨都讲清楚,留命也送刀圣回了北地。
可惜真能是假,假不是真,这一场陷阱落下了多少英雄刀。
洛方从此恨始作俑者,也恨武林盟不作为。
世说他人无辜,却不知他人知晓其中内幕,扶袖也是冷眼看待。
所有英雄者,未报此生,埋骨亦非乡!
“此生能为大人所用……诸位还请多笑。”法阵之中,有男子腰身习礼。瞧眼都是恭敬,消瘦的身却与华服不相干。
洛方记得他,年彻衣认得他,这人是宁家的第二把刀。
宁听冬。
分明凛冬早已过去,就像时来运转,岁石已殆。这些怪物非但不死,还愈发闯在人间。
115.
一世一蹉跎,两世眼见真。
洛方早知江湖藏了毒,却不想有一日,所见的人害都为仙或飞兽。
或许仙者心无意,此前羽解入俗世。绝境之下,伤身无力之余,他怀带的宝器引生了多少窥目。
只因得此长生而不老!
怪是人者心有意,愚昧知其非凡,并不知奇物非善。
它们封存了阴煞入匣,善者换以善,恶者报以恶。不可轻易为俗世所有,反之必起大灾!
可叹良知无几,可惜他人难耐一点贪念。为无知盗走仙物,为恶罪一笔添得浓重。
也令仙者怒目领见了荒古镇,意味深长笑出一言:“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批下的八字无声,此前让人轻视,因果却压倒了后来至今,成为不可逆回的生死。
好似这趟凡世偌大,也低微在天底下。
天火飞祸时,凡人们求仙;荒灾饥迫时,凡人们问地;自相残杀时,凡人们说福生无量天尊。
可是仙不应,地不灵。
天茫地罔,只得见天师府一对红烛亮,拨响了流盘的命数。
人者也,胡兽也。
于是他们心安理得,袒露了堆砌心骨的野,五脏六腑的贪,唇舌齿间的恶——他们开始了吃人。
昨日恩仇是何?
他们埋在首间,说是盘里馐珍!
血肉至亲是何?
他们抽筋拔骨,说是口中美味!
那些惶惶人影成了兽,所到处的血涌变为了甘水。赤色永不褪,滋润每寸土,也换救每一片干涸之地。
就此恶与善绑在一起,美也妖冶。
如同飞兽美矣,不负卷轴的玉腰奴之名。斑斓的对翅笼下人间,点缀披骨的人皮。
可是它难与六道和,悬在悲天怜悯之下,坠在阿鼻地狱之上。整日惦记生死,炼着人心苦恶,淬成最毒的一味善。
像洛方的故人温着茶,掌心合动袖炉,似真也假叹一声:“人者,善者。”
而善者,乱世害者。
“世为害人,你我善人,不妨轮回得解脱。”宁无瑕含笑应了话,心中善意更甚。
她是泥塑身、慈悲心,手中的锻刀是渡人,只朝心口连着三寸皮剥下。
留下血肉剔了骨,喂养明楼的斗祸,引做一颗又一颗护身珠。那些白花花的皮囊褪下,丑陋当是刍狗,好看则是新衣裳。
为此善事开解,宁府养着一位绣姑姑。
谁也不知这人从何来,仰面铺白装,身个也不高。却爱缝针又补皮,做来一个又一个美娘子。
“红绛点唇脂,雪肌明月珠……哈,千万莫把郎儿记,只善渡人一回终——”
“大吉卦否?”
这位姑姑疏理了一皮细腻,秀鼻闻着味,最是善问这句话,“大吉卦否?”
她抬高了对眼,笑意染动眉心的珠光,照衬廊下倚靠的人影。
“冬护卫,大吉卦否?”那把剪子从空扎下,咔嚓连着声,修出又一身美人皮。
叠影重如山,嘻声传入廊,引动半空的蝶落下。
宁听冬眯着眼,目光长而远,将斑斓看在眼里,也将话听入心中。哪怕不多半言,旁人也从其中辨出了话。
“善,善也!”
绣姑姑掩袖咯咯笑了,舒眉轻目。左手提着剪子,右手收揽了面皮,拖曳裙下的步回到影里。
而逗留的贪兽也纷纷走了。
留着廊下的人一动不动,就此等了余风荡回,方才转过眼。
他或惧寒,整日揣袖都是温温的袖炉。这具瘦骨掩过肩裘,兀自瞧着天上亭,半年未见到宁家的活人气。
“该找些乐子。”他同宁为说道。
藏在后面的女孩惊一醒,晃动了歇脚的珠子。点光摇得欢,也与她弯眼带着笑。
“什么是乐子?”
“为家主行善的乐子。”一人爱装傻,另一人却直言不讳,也惜字如金。
宁为靠栏似是应了声,不再看旁影。解着手里的草花,一瞬铺开裙衣,借此流转眼光而下。
坐栏的路正对人,而曲径通幽。其上漆石大小挨得近,像白花凑成同胞至亲。
“可是善人多了,恶人少了……轮回善道会装不下呀?”她眨着长睫,心中顽劣,像目光从鞋尖飞翘探望,屋檐的一方山后还是山。
而宁听冬绕到了跟前,一字随一眼低下。
直到近于耳边,女孩听见风声,也听他说:“大人慈悲,家主仁义,轮回道也会动容。”
动容为是何人?
宁为没有问出口,她扯着裙衣散落了白花与草扣。看它们铺盛石子,像献出欢声笑语,还像矮小也高大的英雄冢。
于此年一落,祭天大祀之后,群英会扬名了江湖。
这天下的英豪多甚,胜如千万过江的兽。甫一落场,往来鱼龙混杂,却是少见谁人真本事。
“真是把好刀。”
唯独一人,得受夸誉不止几回。
洛方所记不错,与她人初见得了一句,至今相逢还是这句话。
而宁无瑕该是一直都认得他,哪怕目光不见人,飘裙站在高台,垂点的睨目却传过雾寮。
她意为搜罗一道身影,与少年同视后,终于说:“今日一会群英,燃香起!”
此令同举焰火高举,底下的人随动。欢呼藏着百般恶,如同第三天日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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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十一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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