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白茫的雾散在回路上,沉霭朦胧里,通白的花也引人归家。
它只微弱一点,张动几片垂瓣,随风识南而去。仿佛一寸光阴普照一方生路,枝上繁缀的花都绽出月色。
方圆内只剩寂然,跃台或琴音早已消失在雾里。
“这究竟是何处?”
问声朗朗降下,翩衣从半空趋风而落地,转来少年郎一脸懵然,“我怎记得……先前那人还说了什么?”
他全然不知缘由,手中却蓦然拈得一枝素花。低头虽是只见含苞,浅淡溢出的香却熟悉。
“此花半真半假,香居然是沉香?”
沈莫还半眯着眼,师书的絮果沉淀流下。罩影像长钩牵起一尾疑,勾出眼里的千言万语。
“香烈如灼……当真叫谁也不可忘怀。”
他并未讲完心思,只看洛三春扶过面具。露出的双目映出一人,话里还捎上几分惊意:“你认得?”
三字亦是点到即止,半分不绕上套。
“先前与衣衣在街市买过一匣……你也去了。”沈莫还哼笑一声,明是有心重提旧事,后半字都念得颇重。
“既说山岳门的安危,看来你意在我们之中!”
“如此我倒没说你,才见几日……”
这一段弯弯绕绕,黑袍罩下一身冷凛,照旧摘出了不轻不重的二字:“衣衣?莫要讲得这般亲,你心中清楚为何南下!”
其言叙叙不快,表是意有所指,却也张扬了眼里的一丝轻蔑。
看似不轻不重,或与他者也最重。
忆想那片羽衣决然背离,沈莫还掐住指尖。好似疑虑掩下心,终究顺水推旁人的舟。
“师书能看破世间万物,此生因果罢。”少年如实付出心中言,斟酌不到半息,掷字若是一记誓言。
“可是讲说因果,我如此听天,也真切为她动容……”
洛三春停住了身步,终是回头顾看人,“你的动容还有棋。”
他意是打在轻鼓上,便见那对横眉解开愁,温温松散一点笑意。融在字里行间,也在唇舌关立状。
“可是你只为她兄,非是衣衣本人,也不为我真意。”
朗朗听来大论,凝结之字无畏还狂。竟是让洛三春袖手退步,亲自见领真或假。
“中原人光有一张好嘴。”少年对此嗤然,封白的面具偏回前路。蒙蒙遮藏一声呵笑,只清敲了捎尾的话。
“废话少说罢……如今之急,该是你我在何处!”
反复拈来的话再现,沈莫还虽是迟钝,到底觉出几分意,一步慢一步愣在原地。
“你这话是说……此处有何不妥?”他眨下金光,悄然散开师书的因果线,一对眼珠绕过了雾外之长。
“环山不出水,峰也不问东……嘶,风水都是困象,这地方是——”
所见的前方雾影叠下,少年郎咬住字,忆想了之前一路逃难,脸色愈发苍白。
像。
太像了,何处都是一般模样。
他稍沉了难色,连步履都踩紧在黑袍身后,话里满是不可置信:“我们还在荒古镇?”
“你终于发现了。”
洛三春颔首轻出一声是,目不斜视,好似不见少年一脸的疑虑。
两人几步走入雾里,才听他又说:“李清明的话不可信,你且记好……他有一伞名轮回,可转乾坤之下。”
“轮回?这名儿听着不妙,难不成他也是天上的仙?”
沈莫还听闻笑了一声,心思压在眼下,只留碎点的嘲讽染上乌珠,“真是荒唐,此天还不为人间主……又何况是仙!”
或为一瞬的心绪起伏,他尚未记起遮藏。声字袒开都是清白,真如耳边的一呼一息。
“你这话有意思,人也有意思……既不是身前所传。”洛三春随口扯下了话,靴步不留身,那张封白的面具从前转回了头。
“可是身后事?”
彼时的月不明朗,两人对仗了目光,两颗乌珠却清楚盘绕了一串心思。
不多不少,夜风吹过都是明路。
“还是快走罢……你回头看,身前的事儿不少。”沈莫还说笑一句,低下眼里的冷意,亦步亦趋在后踩着影。
正如他所说,不远的路见尽了。此处的迷障也轻盈,恍然透出了一片红瓦矮房。
而红漆门未关,泄出微光照着血红的三字。
“长青镇?”
同声不相口舌,两人抬头一愣。目光从赤字绕到门后,为是三字的威慑胜过天师府。
若问天师府,天下之大,它就此镶着金扬名在外。而这座荒镇却纳污一方天地,无人知忆,人听皆惧。
“不可能……我记得千真万确,分明是荒古镇的摆阵——”
前落的半步踯躅,如声被大力扯回。沈莫还眼皮一跳,回头见到一只手递在眼前,“你这是?”
伸来的掌心安静朝上,封白沾着光,此时倒如月色善在眼里。
除非不看那只飞兽。
他绕过目光,指尖只贴着那片白。拿起的面具时候,却又莫名再看了眼金纹。
蝶羽本是叠成一片影,承在手中之际,已然绽出了那两对流光的翅膀——亦是千百人的血骨。
“戴上。”
短且两字之快,像不知缘由的举动。
沈莫还藏下眼里碎光,抬起眉目,发觉洛三春也安静在面前。
这人来得莫名,意也冲着山岳门或天象而来。虽不知善恶,李奉山却千万叮嘱了要留心。
“你……”
他张了张口,所有疑虑抵在齿关,倏然就见黑袍翩动,听到少年难得解释:“荒古无活人,这样它们不会发现你。”
130.
洛方的话不藏私,真切都在心。
然而真话虽真,其中的深意之重,令沈莫还也一瞬冷下了心思。
五洲向来布雨腥风,打杀是常事。几日前南崖还曾为人本叫嚣、或说所谓恩仇,大雾之后,街上的游兽吞并了那些声色。
荒古再无活人。
这话传不出南崖,少有谁知内情。正如世人不知此处,他们放肆活在人间,早已忘却五洲有一片死地。
“它称荒古镇,过去还曾叫做长青。”
前有沈丘晏教诲在心,后是李奉山以书相告。经由一字一句沉淀,最后年小的孩子出走了那趟奇遇。
付出的代价之久,沈莫还再回这片荒地,终于记得提着心眼、束吊那颗狂妄胆。
可是洛三春如何熟知这一切?
从雨夜起,他只当洛方有脱身妙计,还道人是两面鼓。岂知翌日与师兄相谈,转头就听说:“昨日闹事者多,洛方与我们一起迎敌。”
是与山岳门,而非各顾各。
那天当真多来了一人,来喜客栈的洛方,夜雨里的洛三春,怕谁也不曾想到——他们为同一人,也非同一人!
至少三春的剑是真,洛方的刀亦是真。
沈莫还想得出奇,抬眼就见黑袍走在前路。雾里衣下,鞘里封着利器,悄步也是谨慎入微。
“莫要任何吃食,跟紧我……也莫说多一字的话。”那少年掩去真容,隔出面具的话语模糊,只露一双眼顾东望西。
乌珠窥这片天地,看门外是白茫障,雾后是洞山石。
而他们正在天地蔽间,抬首探上,弓山砌如梁顶一般高。其形嶙峋不等、琢石不齐,凸出非是顶柱,生生铺卧了两张人面。
左边善相而肥润,梳着包鬓,言是嘻嘻笑;右边恨眉还无知,扎着总角,叹是哀愁哭。
底下的人望着脸,它们也同人俯看,上翻的眼还指出一条真路。
“不要回头。”
黑袍突然出声,衣下的一步不停,带着少年郎踏下田埂。
前面的长道不平,坑洼积着一潭红。它非寡而浅淡,浓艳透着光,稠得好似血滴在里头。
照过的影成双,透落水面的人只一人。
像极了沈家的那座桥下!
沈莫还捏紧了手拳,纵使满心不得意,还是将惊或疑都咽下唇舌。
他知荒古镇有蹊跷,却不知几年的血债已如此——师书见真,浮游的山日是月,脚下的路一步一血骨。
尽管眼前的光影发红,耳边徘徊着告诫,那靴步丝毫不敢停。绕走泥泞地,踩踏飞灰扬在后半道上。
沙,沙沙——
作乱风声里,黄土的几口枯田见底,环影都是枯藤老树。朝前的炊烟稀缺,却已有一屋挨一屋的人户。
而绕边尚有动静,未等少年回身,草丛一响,窸窣的声又连地而起。
“嘘!”
“在那里,在这里。”
它们无从眼里成形,只在窃窃里说。似是不知来的几位人,抓瞎一般蛮横风中,影子东不见西。
虽是不为同类,沈莫还难得记住了这东西的名字。
斗祸。
他拽着衣袖,掌上的五根指捲起。咯吱几声响,又被力量束在袖袍下。
“沈家人最爱旁观……你不妨猜。”洛三春少说闲话,察觉人这会儿有苦难言,回头的一字一句扎尽了深意。
“它们这是在找什么?”
若不是面具遮掩,堂亮的字必定换作哄然大笑。
沈莫还闭了闭眼,不为羞怒,而是怯于写下那个答案。可他不知笔墨不带血,沙石不留痕,于是黑袍写了下去。
“人,肉,命。”
说来三个字,本质却具一体。
“中原人真是脏心。”洛三春慢哼了声,见少年一脸恍恍然,目光从凌风的小路又远眺。
彼时天不亮,村庄的人各是说笑,来往都欢喜。逢面瘦裹一身皮,旧衣又抬着笑盈盈的眼。
“天公怜人,仙是吉兆!”那鼓敲得圆润,咚一声凑一击红锣,还有领者在舞。
尾随的影横七竖八,飘在半空,又落在田埂上。待白花的纸片绽下,它们延着边路吹锣打鼓。
“今日仙人来,定是赐福于长青!”
“长青不绝——”
“新日真好,我有新衣啦!”喧嚷之中,花绿一身的女孩跑得轻快。光脚踩着泥地,却能干净走过两人身旁。
她虽是年纪小,白脸裹着骨头。熟悉的模样从沈莫还眼里一晃,冒失脱在齿下。
“是你!”
方才落了两个字,余息还卷着音,田坝的风忽而冷却下来。只等须臾,如重的影不再见。
而师书所见都是一片漆黑。
“我错——”少年察觉不对劲,快掌比话只慢一步。捂住活人的气,从诸多窥视下偷偷藏藏。
那双眼盼了来去,洛三春还站在原地不动。黑袍垂入风下,长剑却与手高抬起,另一只掌心递上。
“留一句遗言,日后我念给阿书听。”
“被发现会如何?”知晓对方是为训斥,他这般写,心中却隐约猜到一点。
而少年无甚耐心,拨出那寸银石,嘲声随风遥遥在耳边。
“会与它们过日子,做上门郎、盘中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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