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
风一动,金缕衣也翩翩起。
那只骨蝶染着血,两片羽翅也变得愈长,从扇罩下的影遮了眉目,只留少年一张笑嘴。
“小师弟,冤冤相报何时了?”话是轻飘飘来,他弹指也如轻盈,几步之间挡过了剑,引得两人都醒过神。
同是两只眼追着一身金光动,沈莫还怔然无措,洛方却拐着身步,借力又拦回了剑势。
叮噹——
相续两声击下退鼓,盘旋的衣袍尽落,每人恰在一步之距。此间的雾色已经深重,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却都认出了来者。
赵幺奴!
洛方睁着一双金目,冷笑嚼过这个名字,裹着黑袍快快退入了雾中。
而沈莫还迟疑在变故,两眼慢顿,师书方才露出光,就听赵幺奴再是说:“师兄,你且过来。”
少年的声里还是温和,只不再守着火,身上披上冰凉。湿漉漉下淌着水珠,是沾了走这一路山的雨。
不,这分明也是血——
沈莫还一愣,眼底映着那片红,才看到递来的手并未掌灯。徒力挑开锋刃,从杀涌里拽出了自己。
“六师弟……”
滴血还在发响,他想说的话一咽,看着蝴蝶客伸出指尖抵在唇上,然后慢慢转过了头。
“既是戴了入庭者……你该认得我。”赵幺奴并未遮掩来意,单出的眼兜了一回打量,循着深雾,最后定在木桩旁边。
那里早已开满了白花,风吹过雾,孤立的影子一动——洛方正在摘下它们,并指挑出花蕊的种子,两眼也低垂。
“罪果。”他半是怀念道。
后来曾几何时,二人就从棋盘做局,即便受难于飞兽,偏要笑谈在这一遭轮回……可惜人算不过天,白花所写的信结下罪果,也终究成为了罪因。
似乎也想起这般事,赵幺奴低眉一叹,勉强应出两字的轻音:“是我。”
“本来破阵在即,此夜又奔我而来……”轻易捏碎了果种,黑衣袍转过目光,托着腕臂往上高抬,大大方方让两人瞧清了手里的东西。
白核成渣,那点汁水有些粘稠,染得掌心一片血红——真是像极了李姓人的不择手段。
赵幺奴心里想着,看面具的入庭者又飞起,听到它的主人问道:“何必让人猜来想去?直说无妨,你想知道什么?”
如此慷慨不多见,蝴蝶客忽有动容,一瞬想过无数的阴谋。可是他抓得再多,仍是坚定一事,山岳门。
“你为讨债,我也为讨债。”
毫不意外的回答,洛方眨了眨眼,丢掉那些碎渣,指尖也滴干了红水汁,“哦……原是又要讨命来了。”
仿佛抽去了这一路的寒冷,他每步好似走在从前。衣袍无风自起,翻掌时已经没了污迹,还泛起一点两点的光团。
“说说看,谁的债?”
少年翻着它们,指尖一点一个,像点名一般念叨:“群英会死了不少,是问江湖哪路人,还是——”
“左秋楚。”
笃定三个字打断了话,洛方眯着眼,见对面的人也是不退不避。
“宁家善养白花鬼,你们都走了另一条路……我师兄呢?”赵幺奴神色淡淡,除了驳光的悲,看来该是早知了真相。
可是今日他偏得问:“是活着,还是不明不白的死了?”
“他呀……”
洛方的手一顿,如话音缩成一团,收回剑入鞘,沉默下罕见没有说话。
如此不点头,也不否定,就是遇见过了!
赵幺奴闭了眼,心口带着衣襟起伏,呼息断断续续,连同指骨都捏在掌心之中。
这般模样该是痛不能言,沈莫还熟知这位师弟,心中那股不安一时愈发重了。他长顿气缕,忍不住从身后越出,又顶在剑下。
“他们如何了!”
寒光一荡抛下两双眼,只待长刃避退,前者悲切不假,还怒张了灯盏的火。
倒是洛方陷在黑暗里,提着的灯只剩一豆光。两眼无喜无悲,不言不语,只看着眼前人的挣扎。
漫天的雾长亘在路上,如阴阳两道,是泾渭分明,地界于此隔开了他们。
“说话啊!”不知是这一眼怜悯,还是赵幺奴的悲态,亦或根本不肯直面这些猜想,沈莫还更是急了。
“他们在哪里?快说,你分明就是知道!”
他早已不管不顾,两手越过黑衣袍的肩,还未搭上手,又被身后的师弟拦劫了,“师兄不可!”
“放手!”
较劲的两只臂腕各有制力,少年郎是恐而竭力,蝴蝶客却是小心翼翼。
他怕伤了同门,金光也浅浅散了,却不料沈莫还留有后手。并指一点,穴位遭了几处软封,硬是逼退所有的束缚。
赵幺奴失力踉跄了一步,两眼怔然,“师兄——”
“你在怕什么?”
他们问着同一句话,金衣摇摇晃晃,看着手腕突然被抓住。沈莫还又从一步逼近,将他扶在身前。
“给我个痛快吧,师弟。”
两双眼一撞目光,将那深浅的潭水搅不清,凝珠晃下影,颤颤又易碎。
“师兄……”
“是生、是死,何不让他说清楚了。”松开了蝴蝶,沈莫还也退开阻挠,远远看见黑袍衣露了笑。
那或也是嘲讽。
他心明其意,脚步在一瞬停顿,却不敢真的停下。如同两眼泛红,还是问:“他们如何了……洛三春。”
少年郎如先前一般喊,纵使之前无闻,洛方这回却抬了头。
“他呀——”
“师兄!”本该沉默的赵幺奴骤然掀大声,牵住一人的手都用上全力,却还是让对方脱出身,听到摇摇欲坠的两个字。
“死了。”
洛方轻轻一笑,面具后的两只眼眨动,有一抹流光沉下乌水,没有留下半点波澜。
他平静又道:“自噬,割骨,裂尸……你想听哪个?”
一字一句,落地便吞去了所有喧嚣。
那身黑袍闯入雾中,灯笼轻晃,每步都遣散一些遮目的白障,直到站定在木桩的旁边。
他从白花下回头,看到沈莫还已在咫尺,轻衣快被风穿透,逼问都哑口无声:“你说什么……”
少年郎的心肠软,生死之时,救谁都是大义。如今相望还有期许,祈求着,这人妄想从烂地里寻生。
洛方又笑了。
“人死不能复生,何必听不见?我会死,你也会死……我们都会死。”不缓不慢一转眼,黑袍让过身,从雾里拨开了那层窗户纸。
那是座回魂桥,牵了阴阳路。
幸在沈莫还亲眼看到了,悲也在他亲眼所见。
高处悬尸亮如千万的灯笼,底下坟碑分了一人又一人,红河淌着白骨,引绕了阴阳两界之间。
沈莫还与赵幺奴是活人,站在这一头。而洛方支着入庭者,站在桥上,低眉看着桥下的寒衣。
他放出了那只蝴蝶。
它也或迷途的人,绕着衣裳从头盘旋,不同长庭尾,却有鸣仙剑,如唤其名。
“左秋楚。”洛方轻轻喊,摸着刃上的烙印,全然不顾身后有人变了脸色,化一道影从身边跑过。
“师兄……四师兄!”
哪怕心悸压身,少年郎跌跌撞撞,两条腿拔着烂泥,仍是固执要去到坟前。
周围都是高高立了坟,唯独寒衣是半搭在坑边,仿佛等着有人来收棺——虽然里头早埋了人。
沈莫还颤着眼,伸出的手跟着一顿,最后双膝跪在地上。
“四师兄。”
这回再无错意,熟面熟人,他从未见左秋楚这么安静,剩了半身骨,仿佛躺在山岳门初遇的午间。
白雾如炊烟还往天上游,有人释怀了魂魄,寻寻觅觅寄入一只蝶兽。
它悄悄小心,就落在沈莫还的肩头,又任他人拂过羽翅,“幺奴自小就随师父游历……五师兄可知这是为何?”
耳边的脚步轻轻,好似不愿叫醒谁。
沈莫还低着头,任由旁人也跪下,从容将寒衣收叠在棺木里。那些血擦干净,他们同时为这位师兄闭上眼。
两只手相碰都是冰冷,他从沉默抬头。
咚。
合棺的长钉一锤,赵幺奴认真低着头,明眸不狭一丝阴霾,如透日的光流彩,话里又是另一番迷惘。
“便为这一刻呀,师兄。”
沈莫还怔然一瞬,听师弟轻轻笑了声,蝴蝶骨覆在半脸,连眉眼的悲伤都遮下,“诚然也为身世……可若是幺奴与你们结绊,今日之日,尚能绝心动手的人是谁?”
无人应话。
少年郎答不出,连洛方也道不了所以然。只因他们都是殉道者,头也不回,也不知身后会如何。
所以那一人只能是赵幺奴。
“师弟……”良久未久,红肿的眼一闭,沈莫还从记忆拼出模糊的几道身影。
他们或早或晚,仁义习在身心,无一不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可又是为何东奔西走,走到这一步田地?
为李姓人?
还是为注定的死?
沈莫还捋不清,师书从光里合上页,只落寞着说:“后来我才想起,从未看到大家齐聚在一块。”
山岳门的每个人都自意外来,相识从不过点头,如今的相聚也分分合合。
可是即使如此,因果抽出了系绊束在手上。他们踩着因,握住了彼此的果,像曾经多少扶持,彼此与后背交托。
或有一生之交,也或两辈子的债。
沉默从风里哭到耳边,赵幺奴叹了气,这回不再退到门后火下,坦然将旧话留给眼前人。
“师兄……别难过。”
那双手拍着一身坚硬骨,从坟土爬出,而沈莫还头也不抬,这回也是说:“我会的。”
他们在此刻相望,赵幺奴一时脱口,握住了轻衣底下的手腕。
“师兄,其实——”
轰!
话匣子还未落半,处在混沌的天,忽出隆隆巨响声。两人浑身一震,抬头看裂片从上零落,如是飘飘的白花降临人间。
此阵彻底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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