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替罪

二月的长安出了件大事。

老定安侯返塞北路上,被滞留在塞北的突厥人埋伏截杀,尸骨移送回京,武明帝哀绝,以国礼葬之。葬礼之后,武明帝在朝一边流泪,一边下旨:

“塞北突厥余孽猖狂至极,杀朕国之栋梁,朕哀痛欲绝,即日起,由兵部侍郎孙钊有点军十万,入塞北鄞、朔、塔、祁四州,剿灭突厥,以慰定安侯在天之灵。”众臣齐呼圣明。

武明帝又道:“定安侯之子萧靖初在江南下落不明,恐遭贼人所擒,孙爱卿,务必派人寻回靖初,否则朕愧对定安侯!”

朝野内外,齐呼陛下仁德圣明。

至于谢询,一连称病好几日,武明帝派了几个太医诊断,都说病得厉害。

圣旨下出后几天,不出武明帝所料,百姓对突厥的仇恨空前激烈,士气也空前高涨,宛如一锅烧沸的水,滚烫的热气弥漫在朝野乡间。武明帝派人假扮突厥杀定安侯一计,终归是达到了预想的目的。

二月的长安,草长莺飞、一派祥和。护城河上残冰未消,薄冰覆于河面,风平浪静,平和得看不到裂纹。但有些眼力的人,便能看到春季的冰层下是怎样一番暗流涌动。

谢询在养病时一封封收到崔戚风的信:

“河西定安军逃亡四十人,活活烧死。”

“朔州定安军两百人,全军覆没。”

“兖州残留定安军三百人,全杀。”

“萧靖初至今无消息……”

……

谢询狠狠将信攥住,猛地砸出去,差点又要咳血。韩伯飞赶来轻拍他的背,又给他斟了慢慢一碗药,哀劝道:“少爷,身子要紧,身子要紧啊。”

谢询抓紧桌角:“陛下根本不是去杀突厥余孽,哪来那么多余孽,这入塞北的十万大军,分明是去杀遗留的定安军!咳咳……初儿千万不能被他找到,一旦找到,就再没回旋的余地了。”

他一边说边忍不住落下泪来,不为其他,就是为那些好不容易打了仗归家、却被自己人暗杀的定安军将士。

韩伯:“陛下一直派人看着少爷,咱们的府邸的信,一封也送不出去哇。”

谢询冷静下来,拭了下眼角的泪,又问:“穆太医还是不愿意见我吗?”

韩伯喏喏不敢言。

谢询趔趄走出门去:“那我亲自去求他。”韩伯慌忙扶住他:“少爷,您如今的身体,不可不可……”

谢询摇摇头:“他才舍不得我死。”

穆长林在太医院呆了四十余载,早已是个威望极高、半退休的老人了,经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爱在庭院里晒太阳,门下收了几个弟子,最出色的反而不是那些小太医,而是朝里当官的谢询,眼下还来了个更出色的小姑娘,正是入朝观礼的渤海国郡主容宁,聪慧又俏皮,经常逗得他眉开眼笑。

自那日谢询从大雨的皇宫中归来,给穆长林写了七八封信,信中别无他言,只求一见,均被穆长林一口回绝了。

这个节骨眼上,他的确不愿意见谢询。

但他忘了谢询是个犟种,当日午饭后,他正教温棠宁使用针灸之法,却听门卫来报,谢询谢大人已亲自到了门外,求见老太医一面。

穆长林摆摆手:“让他回去养病……”

门卫嗫嚅道:“他说早料到太医您会这么说,他就在外面长跪不起,跪死了冤魂也还在这儿,您七老八十了,不嫌晦气吗?”

穆长林气得胡子翘起来:“他放肆!”

温棠宁却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是哪位师兄,如此有趣?”

穆长林重重叹了口气:“让他进来。”

谢询进来了,脸上病气未褪,身上罩着御寒的厚披风,低垂着眼皮,显得又憔悴又疲倦,朝穆长林一揖到底:“老太医,终于舍得见我一面了。”

温棠宁仔细打量了这位新鲜的师兄,机敏地意识到要商量的不是些普通事儿,忙行了个礼:“师父您忙,棠宁先告辞,日后在与这位师兄一叙。”

她说是告辞,却悄悄留了个心眼,躲入内堂竖着耳朵听。

穆长林示意谢询坐下,又给他把脉,眉头越皱越紧,在老脸上拧成一团疙瘩,他把谢询的手拂开,愠色道:“老夫不见你,你就不打算把自己治好了?”

谢询把手拢回袖子里,笑道:“谁让你一直避而不见。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死,总还是要见我的。我要死了,谁陪你下棋吹牛呢?”

“方子你自己开。”穆长林把纸和墨推到他跟前,“我教出来的,总不会连这点病都治不好。”

谢询没有动笔,只是正色道:“眼下还真有个方子需要你来开。”

穆长林摆手:“老头子我老眼昏花了,什么方子都开不了……”

谢询拽住他苍老的手,颤声地诚恳哀求道:“老大夫,你帮帮我吧。”

穆长林没好气:“帮什么?我一把老骨头了,陛下特准在京养老,没权没势,朝廷里一只老米虫,能有什么用?”

谢询:“要是真没用,你又何必躲着不见我?朝廷上到肱骨老臣,下到微官小吏,都找你看过病、欠过人情。陛下现在盯我盯得紧,我行动很不方便,不得已才找你帮忙。我所求不多,也绝不会拖累你。”

“你以为老夫贪生怕死?都一只脚踏入棺材了,还怕这点小风小浪?”穆长林拈着长须,不悦道,“我不见你,是因为你糊涂。如今情势,各取所需,老定安侯一心护旧主,早就料到这个结局,又有忠名在身,也算死得其所。陛下收了民心军心,地位稳固。朝野内外恨毒了突厥,北伐蛮夷势在必行。你说你,非要掺和什么劲儿?”

“那靖初呢,那些东躲西藏的定安军呢?”谢询问,“上面到处派人找他们,势必要斩草除根。如果我不介入,初儿一个人能躲得了多久?”

穆长林长长叹了口气,黯然不语。

内堂里,一直藏着偷听的温棠宁眸光一动,灵动地笑了一下,显然想到了什么。

谢询:“靖初必须活着……”

他从座椅上起身,慢吞吞地掀袍跪下,仰头看着穆长林,声音有些喑哑地说:“不是我看不清局势,我救初儿也不仅仅是为了他,而是大齐现在不能内讧。大齐需要萧家,需要定安军。陛下以报仇为名大举兴兵,暗里就是剿杀老定安侯的旧部,定安军必定遭到重创,塞北将岌岌可危。

“陛下扶持起来的塞北将领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他们现在被几场胜仗冲昏了头脑,将来迟早会看明白。突厥卷土重来只是时间问题,也许五年、甚至一两年内,朝廷将要重新启用萧家,我不能让塞北沦落到无人可用的地步,所以靖初必须活着……”

说到后面,谢询声音实在有些哑了,疼得哽咽说不出话,他弓腰咳嗽了几声,抬头却见穆长林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言辞恳切,听得老太医也不能不动容。

穆长林:“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决定的事怎么会轻易动摇,你又能做什么?”

谢询一字一顿道:“我入死局,换靖初一条生路。”

穆长林浑浊的老眼有了泪花,叹道:“你啊你,这么倔,我说你什么好?”

那日过后,谢询依然托病不出,穆长林倒是卖了一把老骨头,茶余饭后拉着一帮老朋友小酌叙旧,几场过后,一些消息便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先传到朝野诸臣,再到国子监书生意气的学生之间,接着自上而下,传到基层小吏、市井街角……

——萧定方是谢询杀的!

起初只是传言、谣言,慢慢地,细节越来越丰富、传闻越来越逼真,直到又一日,谢府里逃出来一个送信的小厮,将一封信公之于众,信中写道谢询命人假扮突厥,半路杀死老定安侯。谢询的字本就被文人墨客争相模仿,行家们一眼便能鉴别出这封信确是他亲笔所书,一石激起千层浪,传言被证实了。

一切水到渠成:谢询本就和老定安侯有政见之争,这几月来针锋相对,对老侯爷妒恨入骨;他故意支走萧靖初,又对老定安侯返回塞北一事全权负责,路线人马都由他钦定,此时他便派人伪装成突厥杀了定安侯,现在又有亲笔书信佐证……有动机有行动,如此合理,像纸包不住的“火”,顺理成章地烧起来:

先是街头巷尾的闲谈,各地学生群情激昂的高谈阔论,最后,某个对定安军敬仰已久的小官一纸上书,沉痛地恳求皇帝严查老定安侯被杀一案,莫要姑息“贼人”——一把火至此烧成燎原之势。

曾经拥护庆明帝的党羽,朝中不愿站队、不涉党争的大臣,开始一封一封地往上递辞呈,谨慎一些的说定安侯之死或许“另有隐情”,恳求朝廷明察;鲁莽一些的,直言“陛下仁德,本已下旨厚待老定安侯,却被谢询这样的奸人污蔑圣名”,要求严办。

舆论波涛汹涌,再也按不住了,而最后火上还浇了一把油的,是谢询的罪己书。

一日,大理寺接到了一个自首的案子,谢询免去了自己的冠带,换了一袭布衣,到大理寺自请就缚。

大理寺卿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指着堂下跪着的谢询:“你……你说什么?”

谢询语气却昂然:“我说,定安侯是我派人杀的,我来自首,这是我的供词,已经画了押。”

他双手递上一封罪己书,书中详细写了自己如何支开萧靖初到江南,如何敲定了定安军回塞北的路线,又如何雇凶假扮突厥,在半路截杀定安侯。

大理寺卿舌头都捋不直:“可你为何这么做?”

谢询:“我与定安侯多年政见不和,满朝皆知。定安侯回到塞北,必然势力大涨,我一个文臣,无兵无权,用什么和他斗?”

大理寺卿:“可……可你为何自首?”

谢询敷衍道:“我良心不安不可以么?”

大理寺卿这辈子没接过这样的案子,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怎么看怎么奇葩。

“陆大人,您可以把此案上报陛下。”谢询淡淡地提醒他,却眼眸一抬,目光冷峻,“我以下的话是呈堂供词,希望您也如实上报陛下:我虽派人假扮突厥杀定安侯,但与萧靖初有四年师徒之情,念及旧情,我绝不伤他性命。另有其他定安军,与我和老侯爷的恩怨无关,我亦绝不会伤他们的性命。我已就此收手自缚,如若他们仍遭横祸,必是其他歹人所为,届时万望陛下切勿姑息。”

“歹人”两字,他念得格外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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