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家想见一下，那裴某恭敬不如从命。”裴长清站起身，“不过裴某武艺平平，还望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世家总会谦让几句，聂怀瑾在裴府见过裴长清家教之严，虽比不上上过战场之人下意识的动作，但也远称不上平平一说。
果不其然，待裴长清上场以后，他接连的几箭获得了陛下的频频赞扬。
比试的靶子被拉的愈来愈远，场上好些人都跃跃欲试。或许是有意为之，世家子弟与娘子军营将领的比试范围越发扩大，这场观摩的主体也从学子移交到了成人身上。
长京城内舞文弄墨的贵家子怎能在武事上与经历过战场的战士相比拟。不过几轮下来，太子党这边的人毫无疑问地落了下乘。
这本以为事情会告此结束，女官们都开始准备接下来宴席的安排，但见场上一声惊呼。聂怀瑾回头，见是裴长清肩头渗出了血。
他方才与崔江雁崔都尉比试，或许是拼着一把力想要赢下来，用力之下伤口开裂，反而渗出了外袍。
“这是何时的伤？”陛下见此场景，疑心是长京城中有人给裴长清下绊子，疑虑的目光转向了在场好些人。
裴长清与太子和公主方面的官员私交都不算深，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陛下的人。帝王有此疑虑也可理解。
裴长清看着血渍，连忙解释道：“承蒙陛下关心，臣惶恐。此伤是前些日子在家中练习时不小心所伤，并未遭受外事。今日乃臣求胜心急未免用力过猛，实在是打扰大家兴致。”
裴长清既然给出这番说辞，陛下看了他两眼，见他诚恳，也就暂时放下疑虑。公主连忙唤人下去照顾裴大人，聂怀瑾身为负责，自然难逃其咎。
带裴长清离去时脸色也不能算好看。
裴长清伤不算轻，随行的太医看过开药，责备他，“裴大人，恕老朽一言。您不能仗着身体年轻就对伤口如此不管不顾。”太医紧皱着眉头，看着破溃的伤口，满面都是“孺子不可教”，“我予您开药，您可是要按时替换。”
“待裴大人家中来人，我会代为转告。”聂怀瑾向太医挤出笑意，将太医敷衍过去。
☆
待众人移去宴席，聂怀瑾今日任务也告一段落。因公主发话要让她与裴长清搞好关系，她不得不将裴长清送回裴府。
好在裴府与学堂距离不算遥远，公主备下的马车也宽敞实用。
“业已送至。”聂怀瑾行了行礼，“太医之言还烦请裴大人自行向家人告知。聂某先行告退。”
聂怀瑾面色拒人于三里之外，裴长清也没留她。他转身冷淡着开门，聂怀瑾向外走了几步，突然听身后“扑通”一声。
她还当是裴长清打翻了什么东西，未予理睬。等转身行至下一个街角，方才突然反应过来，大约是裴长清出了什么事，倒在了地上。
一时裴长清今日之状态尽数回至她眼前，她才意识到，他今日面色很苍白，唇角与眼尾则有一丝病态的红意。
她当时在高阁之上并未在意，现在想来，他大约是病了，更很有可能病了不止一天。
聂怀瑾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等她反应过来之时，她已回到了裴府门口。
府前的门还未阖上，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同从前一般，龇牙咧嘴地看着她。
聂怀瑾迈进门，不知为何十分惧怕似的，心脏怦怦地直跳。
“是我啊。”她在心里小声念叨着，十分胆怯。
但是一路并没有碰到什么人，许是裴家人并没有搬回长京城，而随裴长清回来的人也不很多。
聂怀瑾一路走到裴长清的院子。他还住在原来那里，院门前挂着两个灯笼，在风里摇摇晃晃，底部的流苏早就褪色了。
聂怀瑾移开眼睛，感觉不知眼神该放到哪里。
☆
聂怀瑾走进房间。裴长清趴在桌上，聂怀瑾快步走到他身边，见高热的红晕已经烧至耳后。
从前鲜少有病得这样重的时候——也许是有，但那时她已不在裴府——总之，聂怀瑾不擅长照顾病人，更不知如何让烧晕过去的人醒过来。
“裴长清。”聂怀瑾推身唤他，她的手背触到他的耳垂，“怎么热得这样厉害。”
明明之前太医在时，还不曾这样重。这要是明日没能出现，陛下怕是又要疑心。
聂怀瑾手下的力道又重了些，“裴长清！你醒醒。”
你醒醒。
裴长清在睡意中被人喊醒。聂怀瑾看着他的脸，见他露出少年时朦胧的眼神。
他晕得有些恍惚，好似还把她当做十几岁的时候，不顾她的拒绝，起身捏了捏她的手指，声音温柔中有些因病而成的喑哑，“黎书妹妹，放课回来了么？”
聂怀瑾有数年不曾听到他这样喊她。她甩开他的手，有些不愿意听。“要是没事，我就离开了。”
“你要去母亲那儿么？”裴长清没听懂她的意思。聂怀瑾一时明白为何都说病人十分难照顾，她变了变脸色，后退一步，想要转身离开。
“你醒了就行。”
“你怎么了？”裴长清勾着她的袖子把她拽回来，看着她的表情，突然问：“你眼睛怎么了？”
聂怀瑾一楞，伸手按了按眼睛。裴长清已经扶着书桌蹲下来，眼神定定地看着她，“怎么哭了？”
“谢逸之又欺负你了？”他眉头皱了起来，“我去找他！”
聂怀瑾迟迟没有回答。
裴长清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好像慢慢清醒了意识。他松开手，缓缓撑着自己站起来，在近暝的霞色里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裴大人出事我是要被问罪的。”其实没那么夸大，但多一事毕竟不如少一事，“太医给你的药呢？这么晚了，你怎么发热也不说。”
裴长清深深看了她一眼，他皱着眉，看着她像十分不耐的样子。
聂怀瑾很讨厌这个场景，她转身就要走，裴长清在后面拉了她一下，递给她一块手巾。
“擦擦眼睛。”
裴长清上次像这样把手巾递给她的时候还是许多年前的雨夜。那时他们的关系还没有这样糟，裴长清拉住她是因为好心。可现在什么都不同，就算裴长清还留存一点善心，她现在也绝不敢接。
聂怀瑾“嗯”了一声，从他手里拉回衣袖，却又转身回来，“上次见到的小厮呢，你把他找来，让他去吩咐厨房，把药熬了送过来。”
“有什么好这么麻烦的。”裴长清没答应，“睡一觉就好了。”
“你睡了几天了？病好了呢？”聂怀瑾心急，声音都变了调。
可裴长清还站在那儿，面色一点没变，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行。”聂怀瑾不说了，“那你就自己病着，不要连累到我们。”
聂怀瑾与裴长清僵持了一会儿，听见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初夏时节常有这样毫无征兆的雨。雨越下越大，水滴磅礴地向下滑，打在院里雨声密密麻麻的。
裴长清的脸色愈加红，烧得比刚才还要厉害，看起来要栽倒下去。
聂怀瑾早上去扶过他，疑心他自己又要把伤口挣脱开裂。
裴长清难得没精力推开她。他坐回座位，看着聂怀瑾在他房间里踱步，像是同他在一起多待一会儿都嫌烦。
他心情比方才还要差，把脑袋支起来在桌前立了一会儿，差点砸在桌上。
聂怀瑾没辙，又走过来，弯腰废了些力气，把他躯干撑起来。
裴长清看着清瘦，但毕竟是从小习武的体格，聂怀瑾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到榻上，累得指根有些泛白。
“你怎么这么重？”
“又没让你管。”或许是生病的原因，裴长清此时的音色十分粗噶。大约是自己也不想听，他干脆闭了嘴，不再说话。
雨下得太大，聂怀瑾从内室床上抱来被子，把裴长清罩得严严实实的。
裴长清没有力气，只有红着眼睛瞪她，看起来十分不虞。
“捂一捂就好了。”聂怀瑾没管他刀一样的眼神，“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晚了也没人来管你。从前其他人呢？”
聂怀瑾最初在裴府叫六娘，这意味着裴长清有五个单独服侍他的下人。
“他们在峻灵。”裴长清闭上眼睛。
聂怀瑾不再问了，她坐在桌前，准备暂且在这里凑合一会儿。
突然裴长清喊她，“你声音太吵了。”
聂怀瑾怀疑他幻听，“我没有发出声音。”
“你呼吸声很吵。”
聂怀瑾觉着裴长清一定是在找茬。
“裴大人要想不听到这样的声音最好是能在府里喊上一个人为自己熬药。”聂怀瑾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找到了些乐趣，“要么裴大人就闭嘴，等热退下去。”
“你在哪里学的？”裴长清费力地在被褥间发出声响。
“我爹我娘。”聂怀瑾迅速答到。
裴长清不说话了。
窗外雨一直未停。聂怀瑾在屋内巡视了一圈，把门窗都紧紧闭上，不让风雨透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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