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怀瑾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她今日做了淡妆,便是面色白些也看不大出来。
裴长清在她面上看不出情绪,后退了一步,一张贵气的脸上神情极其温和。从前裴长清就惯是这样一副神情,不知是否是几年未见,聂怀瑾竟生生从这样一张表情里看出几分寒意出来。
聂怀瑾伸手想要挣脱开来。“裴公子,你认错人了。”
裴长清却不言,他微微松手,将怀中的拥抱松开了些,又伸出手,将聂怀瑾在怀里转了个圈,缓慢而小心地抚过聂怀瑾的发髻,眉眼。他的目光仔细注视着她许久,终于又再次收紧将聂怀瑾拥入怀中。
“我怎会将你认错。”
聂怀瑾的脊柱微微一怔。
与拥抱无关,全因裴长清此时说话时的语气。
与今日宴会上的清冽或仅方才的温润丝毫不同,裴长清说及此句之时声线极度不稳,好似用了极大的力气克制自己不会惊扰到她,才压着嗓音,沙哑而微颤地吐露出这七个音节。
而其中饱含的情感,即便是外人也无法不为之动容。
聂怀瑾良久不能言。
这一句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沉默到聂怀瑾认为双方应当冷静下来之时,也只触及到裴长清后颈之处微微的汗意。
当初是她借死离开,可如今二人种种举动,反像是裴长清曾辜负于她。
聂怀瑾不敢细想其中深情,她推了推身前的裴长清,语气好似平淡。“裴公子。”
这一声似乎并未将裴长清于梦中惊醒。他反手握住聂怀瑾轻拍于他后背的右手,将其紧紧地攥于掌心。二人掌心相贴,只闻对方有力的心跳于掌线中跳动。
一声,二声,三声。
聂怀瑾看向他的眼底。只见他神色平静,唯有眼下深处漫出几处血丝。
聂怀瑾心中蓦地一跳,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般伸手捂住他的双眼。可那血丝依旧如影随形地,无处不在地映在她眼前。
仿佛一次次重锤,撞落进她胸口,提醒着她她亏欠裴长清良多。
聂怀瑾闭上眼睛几瞬,待再睁开眼时,眼色已是一片清明。
当裴长清握住她的手,再次以从前旧名唤她之时,聂怀瑾不再违抗,只是轻轻地将头颅置于裴长清肩膀上,双手拉住他的肩背,低声回应,“是。我在。”
☆
天色一寸寸降幕,灯烛映过墙侧的阴影,宛如山影般崩落。不知过了几许,握于她掌心的手轻轻松开。
“今日一宴,你未食多少。”裴长清看了她一眼,于室柜里为她寻得一杯盏,倒上茶水。“可惜行宫没有小厨房。”
“不必麻烦。”聂怀瑾微微一顿,“我过会儿便离开。”
裴长清的神色瞧不出情绪,但聂怀瑾还是补充道:“天色已晚,囿于身份你我还是不当如此亲近。”
裴长清看了她一眼,并不搭腔。
二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裴长清立于她的身旁,呼吸声清晰可闻。
她已许久未曾和人如此亲近,桌上烛光近在咫尺,映照于屋内暖意融融,使人一时有些恍惚。
许是气氛有些压抑,裴长清伸手拍了拍她的发髻,低下身问她。“这食盒从何处来的?”
“从公主那里讨的。”聂怀瑾并不隐瞒此事。“离开长京城前,我并未携带可供此事之用之物。”
“这就是你道谢的诚意?”裴长清的音色隐隐有怨。
“是我唐突。”聂怀瑾当真站起行礼道歉。
“从前夫子怎么教你的?”裴长清失笑,“送礼要投其所好。”裴长清掂量了下食盒,“旁人也罢,你分明知晓我对此等甜腻糕点并无喜好。”
可供公主之用的食盒本是华贵之物,平素绝无可能被人如此挑剔。但裴长清确实不爱这些糕点,此事她确实从一开始便知晓。
聂怀瑾硬着头皮接腔,“我那儿还有些上好的茶叶,若裴公子不嫌麻烦,待我返回京城再送至府上。”
“这般生分。”裴长清斜觑了她一眼,走到她的身前。
“不必如此麻烦。”裴长清抚过聂怀瑾柔顺的发尾,骤然将她连着衣裙横腰抱起,向内室走去。
“我要你。”
☆
夜无盏灯,月色明晰。
沉浸于男女喘息的内室重新归于平静,白日之事劳心烦神,待可沾枕头,不过片刻她已沉沉睡去,全然忘记此处并非她的落脚之地。
裴长清半卧起身,看着身边熟睡女子的容颜。
她长大,长高,在他不知晓的时候发育成熟,已经成为可以同他一并在外朝共事的官员。
他的眼神掠过被发丝与汗水覆盖的半截脖颈,薄被之下的身躯不着寸缕,一刻之前还在他的掌下,被他无意识地掐出几道指痕。
裴黎书。
许朝保祐五年,他的父亲皇宫觐见之后于宫墙之外拾得高烧被逐的弃奴,作下人培养。他怜其才情,于祖母之前求跪数日,为她求名,破格将她抬进他房,以兄妹相待。
保祐十五年,上元节城门失火,裴黎书亦逝其中。
他于此后浑噩数月,唯一仍记当时,城门所伤五十三人中,他并未认出她的尸首。
这数年以来,虽理智告知无此可能,他却一直抱有隐秘的希望,希望她还存活于世。
今日高阁之上望见这张脸,他几乎压抑不住冲破胸腔的剧烈心跳,毫无理智地唤人为她解围。
内场之中方知,她便是聂怀瑾。
而夜晚她前来道谢,他终于在灯光下确认她的身份。这两千多日以来日日夜夜的入骨思念与诛心熬煎,终在此夜烧出一把火,无法抚平他今日生出的狂喜与欲念。
裴长清凝视着此时聂怀瑾平静凝祥的睡颜。
只此一眼,他便感受到血液在腔管中奔涌,心脏在体内剧烈跳动。
而他最终只是面色平静地抬手,抚开她面上散乱的发丝。
☆
莺啼燕语,此时向外望去,天光微亮。
聂怀瑾于梦中忽醒,抬眸只见裴长清安静地枕于自己之前。
昨夜种种一并涌往脑前,聂怀瑾压下心中惊潮,静静注视着面前这张脸。
半晌,微微叹了口气。
面前之人忽然睁开眼睛,伸手将她抱入怀中。
“时候还早,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正是时候还早,方能在众人还未起时回房更衣。”聂怀瑾微微扭头,望向地面散落的衣物。
理由正当。
裴长清并不答,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些。
往昔皆是她求着多睡一会儿,今时今刻已不再往昔。
聂怀瑾顿了一下,侧身滚进裴长清胸前,轻轻吻在他的肩甲上。“我真的要走了。”
想了想,又补上,“过几日学堂也会见面的。”
话毕却见裴长清猛然起身,将她翻了个面将她压回身下,牙齿轻轻啮咬着她的耳垂,“聂大人这么笃定自己能回学堂?”
裴长清手上掌握学堂位置去留之权,此时点明,当真好时机。
日光已要一寸寸升起,聂怀瑾见着床头一点微薄日光,脸色微微发白。她勉强按住裴长清探入的手指,迅速起身吻在他的耳畔。
“后日。”她咬了咬牙,“后日晚上。”
身下蓦然松开抽离,裴长清起身揉了揉她的脸颊。
☆
短短一天之内天上地下,第二日一早,魏卿卿便来寻她。
聂怀瑾取了新的官衣换了,坐在桌前,安静地喝粥。
行宫为各位贵人备了各色早膳,林林总总地摆全了一桌。
“嚯,真是浪费。”魏卿卿刚进门就看到这一桌膳食,她在里边挑了个馒头叼着,“原来每院都有这么一大桌,也不知道往我们这边送点。”
“世家饮□□细。”聂怀瑾抿了半碗粥,“若不是圣上御赐,未必能看得上这些。”
“没事瞎讲究。”魏卿卿呸了一声。
“你要是看不过,把这些带给她们好了。”聂怀瑾已放下碗箸,“我也用不了这么多。”
“那我就不客……不是!”魏卿卿反应过来,“你怎么和没事人一样?”
“我能有什么反应。”聂怀瑾看了她一眼,“裴氏百年世家,高洁之誉名满京城。陛下为镇北遗孤选这样一位师长,无论如何也对得起天下。”
聂怀瑾看着魏卿卿,勾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哪还能有什么意见?”
魏卿卿一个馒头才咽进肚子里,就看着聂怀瑾已经离开内室,向外推开了小院的门。魏卿卿跟在她后面,急急忙忙地喊着,“昨夜军师说……”
“我知道。”聂怀瑾停下脚步,向后转身,表情极淡地摆摆手,“但没有意义。”
聂怀瑾看着魏卿卿,轻声道:“陛下选择了殿下做这件事却在最后换了人,这本身就是一次敲打。”她担心魏卿卿看不明白,“殿下想保下我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此事能不能成……”
却在裴长清手中。
“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魏卿卿噎了半口,结结巴巴地问。
聂怀瑾刚想摇头,余光里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随即推了魏卿卿一把,“你再不去巡查行宫,小心被逮到玩忽职守了!”
“喂!”魏卿卿略一踉跄,抬首瞥了她一眼,猜到她有什么事,“下次推轻点。”
☆
日光悠闲升了起来,在地上打下两抹清澈的影子。
“早膳用过了?”两人之间,裴长清先开了口。
“用过了。”聂怀瑾点点头。
“今日陛下有事要找我详谈。”裴长清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好像翻滚着什么看不清楚。
“嗯嗯。”聂怀瑾想起昨夜裴长清的敷衍,诚心不上他的当。
见他仍未回答,聂怀瑾笑笑,“那我便在这里祝裴大人步步高升。”话语间又重回了官员间的寒暄。
可裴长清仍不回答,这反应便有些出乎意料。
既然已经不需要靠琢磨着裴长清的意思过活,聂怀瑾便懒得猜测对面之人到底是从何想法。她挥了挥衣摆,“若裴大人无事,我便先走了……”
聂怀瑾停住声音,看着裴长清扣着她的手腕压在墙上。
“你什么意思?”她皱了皱眉,眼神对上他,满目凌厉之色。
“刚才是谁?”裴长清看见她带着厌恶的神情,心中的烦躁之意愈加明显,“刚才那个男人是谁?”
刚才哪里有男人?聂怀瑾随即反应过来,是魏卿卿的那身劲装。
“裴大人管得未免太多了。”在裴长清紊乱的情绪即将溢出之际,聂怀瑾忽然反手摆脱开裴长清的禁锢,近身向前,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她眼光里透着怜悯,“我便是在外养了十个男人,”她偏着头,气息轻轻擦过他的耳边,“也不干裴大人的事吧?”
裴长清慢了一步,便眼见着聂怀瑾退后转身,迅速阖上院门,徒留裴长清一人留在院外。
他垂眸定定地看着院内的灯盏,良久轻轻一笑。
“若我说是呢?”
本章主要角色:男女主。
我用了☆来分段。不影响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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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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