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怀瑾晚归裴府时,裴长清已然早就在院里等候着。
白天的道别并不算得上平和,聂怀瑾推门进房时内心活动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心虚。
她承认当时太过心急。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下意识是那种反应。裴长清不是贺召,她同裴长清朝夕相处十年,她知道自己思考方式的思路,却仍然不敢决断裴长清能见微知著到何种地步。她担心公主的计谋会被裴长清看穿,担忧公主这么多年的谋划毁于一旦,担心自己的理想无法实现。
但她仍然不能说服自己,当时自己的第一想法竟然是将裴长清推开。
当她把贺召糊弄着离开训练场,看到崔江雁如释重负的神情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裴长清已经离开了。她不知道在她抛下他去敷衍贺召后,被她留在身后的裴长清是什么想法。
整个下午她都过得浑浑噩噩,总是会被自己的情绪打断。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件事,继而无法抑制地心痛起来。
而当她回裴长清的院子里,透过柘桑树郁郁葱葱的枝叶时,只在书房的窗户间看见裴长清沉心练字的身影。
他总是这样。无论是那个年幼的裴长清,还是后来那个世家公子,无论他是难以亲近的孩童还是日后平和沉稳的少年,聂怀瑾总是能见到他沉下心来,完成长辈要求的各项任务。
其实这对世家的孩子来说,并不能称得上一句罕见之事。只是她觉得裴长清做起这些事情来格外好看。
聂怀瑾踏进院门时裴长清就已经从窗棂间瞧见了她的身影。她走进来的脚步声很轻,像冬雪落在梨花上那样轻。
裴长清想了一想,猜到她此刻做贼一样的心境从何而来。他捏起放下的笔,顺着方才的字迹写下去,眼尾却扫过门口,看她什么时候会走到他跟前。
聂怀瑾并没有刻意放慢脚步,她一步一步向院里走过来,柘桑树的枝条长得越发的长了,聂怀瑾不用怎样努力伸手,就可以从树枝上顺下一掌心柔软的叶片。聂怀瑾伸手摘下离自己最近的那片叶子,毛绒的边缘从她的手心划过,有着轻微的痒意。
她还在裴府的时候,院内这颗柘桑树就已经枝繁叶茂,而她这次回来之后,才见着树干的顶端已经可以挡住三层院楼的窗户了。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聂怀瑾心里好像也被毛绒的叶片扫了一下,又酸又痛。
待她走进屋内的时候,好似还在有些发神。
裴长清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聂怀瑾走到他身边,她瞟了一眼桌上的砚台,伸手拿了过来。
砚台里的墨汁有点浓。她心想。
她几乎已经将研墨的手法与步骤记在了脑海深处,即便是神游天外的状态下,也能精准完成这项事情。
裴长清觉得有些好笑。其实他练书法只是一种消磨时间的手段,作为一个曾经被多项事物填满一日时间的世家子弟,他已经习惯了每日事务的繁忙,也对每一次闲暇的时间无所适从。每日日落之后,他本该有许多事情可做,也有大量汇报需要分析。可也许是白日之事耗费了他的一些精力,以至于今日他什么也不想思考,只想写几笔字放空神思。
但是既然聂怀瑾回来了,那么这项消磨时间的小事便变得无关紧要。
裴长清叹了口气,他抬头看向聂怀瑾,准备告诉她他不打算再写下去,也不必要通过这件事表达她的愧疚。
他今日本来就没有生气,也并没有半分不悦的心思。
可是当那声轻巧的叹息消失在房中时,裴长清方才察觉出某种不对劲出来。
他看向面前之人,面前沉静的女子一双眼睛依然盯着手里的砚台,细细看上去,那双平素灵动的眼睛早就失了焦距,不知在想些什么。
“聂怀瑾。”他出声喊她。
“醒醒,回神。”他按住她的手。
呼喊的声音低低响在耳畔,聂怀瑾只觉得这声音低沉好听,那长久以来相伴而得的熟悉感在这些年的分离中不再令她如从前那般惊动,那些话语被她听着却没有被分出半点精力解构其中的内容,直到裴长清的手按在了她的手腕之上。
“昂?”她迷惑地看了他一眼。大脑中的思绪缓缓开始回神,继而运转起来。她看着手中的墨块,猛然反应过来什么,惊惶地把它抛了出去。
沾染着墨汁的墨块在桌面上溅出几点墨印后,弹在了写着字迹的宣纸上。
裴长清看着她突然的举动,不知该怎样进行下一步。
聂怀瑾站在桌子一侧,她保持着这个动作了很久,久到裴长清觉得过去了很长的时光。
也许只是因为太过安静,两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沉默的尴尬。
聂怀瑾的手先一步动起来,她拿起落在纸上的墨块。
宣纸上的字迹模糊了几块,裴长清抄写的句子也变得不是很清晰。
裴长清看着聂怀瑾握起那块墨,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他的眼神从她的指尖一点点向上,从她起伏很大的胸廓再到她的脸,她的眼睛。
聂怀瑾努力压着呼吸,佯装着很平静的样子用手背抹开脸上的水泽,可是很快她的眼泪越掉越多,手上的动作也无法将泪水擦去。
“怎么了?”裴长清问出口后便噤了声。他隐隐感觉到她状态不对,但是又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聂怀瑾摇了摇头。
她轻轻地将装墨块的锦盒打开,再把墨块擦干净,放进锦盒里。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得很慢,慢得有些迟疑,却像是某种经久不化的习惯。
她最终还是完成了这项事务。聂怀瑾绕过裴长清,把锦盒收进应收的抽屉。
她觉得有些疲惫,脑海里像下了四天的雪,把方才穿过院子里拿到的那片叶子掩藏在了雪地里。
那些愧疚和自责被另一种更深层次的痛苦所覆盖,让她一天都沉浸在各种情绪中的思绪劳累万分。
温暖的胸膛代替空气拥住了她,裴长清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环绕着在她的身后。
他的指尖挑开她繁缛的外裳,用一种更加贴近的状态抱住她的身体。
“在难过什么?”裴长清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打开,握在手心里。
他很不安。
聂怀瑾不知道自己如何得出这个结论,但是她感觉得到。她伸手想要触碰他的眉心,却被裴长清握住指尖。
他似乎完全不得章法,想要说的话开口了几次,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得出口。
最终,他放弃了所有的辩解。裴长清伸出手臂将聂怀瑾扣在怀抱里,下颌轻轻地靠在她的肩上。
“聂怀瑾,你……后悔了么?”
“我……”聂怀瑾张了张口,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她只要开口,就有想哭的冲动。
下午的那种酸涩感又漫过了胸口,战胜了她当下痛苦的情绪。她回抱着裴长清,死死地扣在他的颈窝里。
“没有。”她摇摇头,迟疑了这个回答,“也不是。”
她抬头,看到裴长清略显慌张的面容,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轻声道,“我……”
她开口,才发现试图解释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她顿了几顿,最后径直握住裴长清的手,贴在自己的左胸前。
“不是这样的。”一种难耐的酸涩感在口腔中蔓延,几乎让她控制不住眼眶,她张开口,声音十分委屈,“整个下午,我都很想你。”
“我很后悔……”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那么做,我不想那样的,我不是要赶你走,也不是不相信你……”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可能是我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要了,所以……”
“可是我没有……”
她的话语说到一半就停住了,裴长清轻柔地凑过来,吻住了她的唇瓣。
像春雨一样轻。
裴长清安抚似的轻咬着她的唇瓣,不激烈,也不放松,直到她一次呼吸全部耗尽,才缓缓放开。结束这个浅尝辄止的吻。
“我没有生气。”说话间裴长清的唇瓣浅浅触碰在她的嘴唇上,温软的触感一触即分。
聂怀瑾迟迟地看着他。
“我没有生气。”裴长清坚定地又说了一遍,他抱住她,以一种极具安全感的姿势抱住她的头颅,“这没有什么。”他的声音温柔极了,“我离开只是因为还有公务要忙。”
“你没有错。”他肯定道,“你公务做得很好。”
心里有什么不知名的角落好像突然被填满了。聂怀瑾的眼眶里挤出一些泪水,她看着他,低声:“谢谢。”
声音很慢。
可是裴长清摇了摇头。他的指间穿过她的发丝,落在她的耳后。他指尖的温度比她要热,在耳后的那块皮肤上激起一些热意。
“可你哭,不是因为这个。”裴长清肯定地说。
她是来到他身边时突然失控的。
“是。”聂怀瑾擤了擤鼻子,声音有些发嗡,“是有点。”
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什么构词,“我觉得我是聂怀瑾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撇着嘴,看起来很委屈。
裴长清被这突如其来的表情揉得心里一阵发痛。
“可是……”她的嘴巴开开闭闭,“可是我发现……”她的眼睛落在桌面上,“我做这些事,好像已经成习惯了……”
她的眼神中涌现了一种难以言述的绝望。那种绝望是如此之淡,可又那么深,连到心脏深处。
每一寸岁月都浸染。
我是聂怀瑾啊……
我本该是聂怀瑾不是么?
她发亮的眼睛似乎在宣泄着、咆哮着什么。
裴长清的掌心盖在她的眼睛上。
他叹了口气,突然道;“你知道为什么,那时候让你喊我二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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