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含星应战的瞬间,周围爆发出激烈的讨论。
“对上郑师兄,哪还有胜算?郑师兄是多少届的新秀试炼第一,蝉联夺魁的年头大约只逊于玄阳师兄吧,阮师妹才入山半年,何必在这样的场合赌气?”
“此言差矣,不蒸馒头争口气,我看阮师妹倒是性情中人。”
“这样比,也颇有些不公平吧?一眼知胜负。”
纷纷众言中,郑芳臣对阮含星道:“我不欺负你,和你对战,我不用琴,我用剑。“
周围喧闹声更甚。
“剑?我没听错吧?郑师兄说用剑?”
“琴修以剑应战?”
“隔行如隔山,琴剑心法不同,鲜有能同修者,郑师兄此番万一输给阮师妹,不仅有碍于名声,还无望今年的灵石秘境,太冒险了。”
弟子们大多讶异,思绪纷然,而座上的朝瑛面色未动,问:“你们考虑好了么?”
郑芳臣与阮含星皆称是。
芙菱和其对手也都对这样的安排没有意见。
试炼一整日,在傍晚,轮到阮含星与郑芳臣。
原本有些疲乏的弟子们又精神起来。
阮含星走上场去,对对面那蓝衣少年盈盈一笑,而后一拜见礼。
郑芳臣象征性抱剑见礼,面色漠然。
他们拿的都是普通的修士之剑。
微风轻抚鬓边发,也动身上衣。
阮含星望着郑芳臣的眼,而郑芳臣望着手中剑。
等待的时间在夕阳的余晖下,纵是片刻也拉得格外长。
阮含星紧盯着眼前人,指腹摩挲手中剑柄。
两人中间的淡青色结界瞬间破开。
开始了。
阮含星如当初上山试炼一般,甫一开始,气势全开,根本不会所谓的‘闻风而动’,而是‘先声夺人’,长剑寒芒所向,飞身直劈向前,长剑银光夺目,剑气凛冽迫人。只是如今的她,灵力与剑招都飞跃极大、强劲数倍,早不是当时一招难敌的时候。
而对面的郑芳臣亦是如此,长剑向前直直劈去,眸光与剑光同样孤寂清寒,与抚琴时以柔克刚的模样迥然相异,仿佛眼中手上心无旁骛,只一把剑,只一个“杀”字。
剑气破风,寒芒在残阳之下更显艳烈。
两人的剑意同样刚猛无畏,同样的不留余地。
不过开场片刻,两道寒芒便在空中交汇,铿然相撞,发出刺耳剑鸣。
郑芳臣的剑以力压万钧之势自上而下将阮含星的剑压在地上。
有人低声道:“完了,师妹不会又一招惨败吧!”
郑芳臣灵力磅礴,故而剑之气劲威势极大。
周遭闲言话音未落,阮含星微眯双眸,在自己剑尖彻底倒地前,手腕运力,以腰发力,全身带着手中剑一个轻盈的翻身,使剑逃脱压制,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后,她稳稳落地,手上未停,收回的剑又向对方下盘刺去。
逃脱与出击,融合迅速,如雷似电,几乎完美。
“漂亮!”有人抚掌暗呼。
郑芳臣毫不意外,并不躲避,反手执剑,向下格档,两剑再次相撞,激起一阵长而尖的擦鸣,震得周遭弟子捂着耳朵,而二人的手也因此强震,他硬生生将剑挡了回去,趁对方还未收住反弹的剑势时,向下斜劈而去。
少女手中剑仍有余震无法向前,眼见剑刃即将砍向她那淡紫色腰封,而她却灵巧地顺势向后弯下腰,避开砍劈,剑尖后点地,以此为支点,双足踢向对方的剑,顺势翻转后落地。
身轻步稳,巧妙化力。
有人评判道:“妙哉,妙哉!此二人剑气都刚猛迅捷,郑师弟更以劲气胜,阮师妹更以巧力胜,一如骤雪,一如疾风,真让人看得酣畅淋漓!俗话说剑气风流,各随主之品性,我瑶山剑修群星璀璨——剑圣之剑气如烈火,利落俊逸;掌门之剑气如落花,以柔克刚;玄阳君之剑气似朗月,飘飘如仙。无怪百晓生所书《佳人录》要将首章写给剑修!”
有人感叹说:“天下英雄出少年,没想到师妹入山不过半年便有如此进益,也没想到师弟不光精于琴修,也秀于剑道,自古以来,琴剑同修而独步天下之人,也不过当年瑶祖,真是后生可畏……”
有人惊讶道:“不知为何,这两人的剑法总有些若有若无的相似之感,尤其是起势时和剑招相接时,就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满天斜阳西照,霞光与藏云峰试炼台的灵力凝成的光交织,在天边晕成大片大片的醉色。
众人的言论始终未消减热情。
台上的二人依旧互相出招又互相抵挡得十分迅速,并不完全依靠法诀仙术,更多的是在剑招上的比拼。
剑风急骤而观台远,二人缠斗时的话语并不会落到第三人耳中。
在挡下正面一剑时,阮含星弯了眉眼,忽然轻声没头没尾说了一句,“我就喜欢直截了当,什么起势观察、谋定后动,烦都烦死了,要打就直接打。”
而对面的郑芳臣闻听此言时,眉眼一滞,手微顿。
阮含星觉察他片刻的失神,打开他手中剑,而自己的剑却随身迅转,如疾风利刃,势无可挡,霎时间,郑芳臣反应过后赶忙闪避,仍被她的剑划破胳膊上的衣袖。
身上传来微痛,并不疼得厉害,但竟为她所伤!
阮含星继续道:“二哥,那要是打不过怎么办?……没事,你出招只要够快,吓都吓死他,若是没吓死,他也得不断想怎么应付你,这样下去,他就只能跟你走,完全忘了自己的招数。”
她换着声线,似在勾画一个遥远的梦境。
郑芳臣反应过来,脸色沉郁下来,呵斥道:“闭嘴!”
锋利的剑与温柔的话同时袭来,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亦不知哪个是梦,哪个是醒。
她说:“二哥,我还是不懂,你教教我吧。”
剑影中,她与他想起,她诱他想起——
郑府后院有一片空旷的桃林。
桃林没种几棵桃树。
为数不多的桃树,到了熟了的季节,上面的桃子也进了郑芳臣的嘴。
斜阳欲落,一望消魂时。
郑芳臣一手捧着桃子,咬的满腮帮子都鼓着,另只手提溜把剑,在手上随意转着。
“教你?就你这小身板,来阵风就把你吹晕了,你还学剑?提得动么?”
他把剑往前一扔,面前的女孩伸出双手去接,却被那重剑累得向前一趔趄,摔倒在地,摔了个大马趴。
那女孩穿着灰色的衣衫,同色的长巾围着额头、围着口鼻脖颈,整个人又瘦又小,除了那张苍白的脸上,和脸上那双泛着暗金色的瞳仁,整个人都和她衣服的颜色一样灰扑扑的。
因她摔在地上,那原本裹得厚厚的头巾就这样散开。
她抱着剑慌乱起身,又手忙脚乱把那长巾匆匆系在头上。
郑芳臣原本还笑着,待看到她眼中的怯怯泪意,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敛去笑容,走上前用手帮她擦去脸上灰尘,“接不住就不接了么,逞什么强。还有,这不是长得挺好看一女孩子,怎么天天把自己裹成个球。”
他的手刚碰到她右额上的发与头巾,她便微微偏头,“别,哥哥,太难看了。”
那里隐隐露着黑色的鳞片。
纯粹的人和纯粹的蛇族都很好,可是,她为什么偏偏是两边都不要的半成品。
郑芳臣没哄过人,不知道此时该讲什么,他沉默片刻,从枝头折下一小枝桃叶,插到她的鬓发上,道:“没关系的,长鳞片了也好看,你实在不喜欢它,就折点花花草草遮住就好了。现在是桃子的时节,没有桃花了,要是有什么花的,可能还更好看。”
说罢,他看到那三片耷拉在她额头上的叶子,忍不住笑,却又要做出欣赏的表情,导致脸色十分扭曲。
惹得那个小姑娘脸红了又红。
在她的心里,在那时她的心里——
郑府大公子郑兰卿,如清风朗月,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温雅君子。
郑府二公子郑芳臣,如疾风骤雨,是一个上窜下跳的小霸王。
那是她两个亲人,两个哥哥。
大哥教她识字,二哥喜欢捉弄人,但是也会正儿八经教她学点防身剑术。
二哥会藏在门后突然吓她。
二哥有时嘴毒,说话会把她气哭。
二哥也会在她崴脚的时候,把她从山上背到山下,累了就坐在石头上数星星,数到她睡在他怀里。
二哥还会给她折不同的花,遮住额上那片黑鳞,便不用再裹个长巾,可以露出发髻,绾漂亮的头发。
……
问浮生何苦,非得若梦?
回忆似惊鸿,太匆匆。
镜中看花花常在,回首看花花成空。
郑芳臣身上参差的伤并渗不出血,只破了衣衫。
外人瞧不见痛,唯有自知,不深不浅,参差交错,凌乱织就,细密如网。
阮含星的眉眼比记忆中的开朗许多,喜嗔含情,盈盈如水,这水落在他的眸中,却比冰霜还寒冷。
“哥哥……你这个天生的剑修,为什么却弃剑择琴了呢?”
为什么弃剑择琴?
郑芳臣心中大笑——
我为什么不想再碰剑,你不懂么?你不知道么?
你这样问,不过是想把那些疤痕一次次撕烂,不过是想看我的伤口一点点溃烂发脓,不过是想戏弄我,就像你戏弄大哥一般,不过是你想看着我永远痛苦不得解脱。
你所谓的爱,就是最毒的药,最狠的刀,是世上最深刻的恨。
你出师了,我的出其不意是攻剑,而你的出其不意、招招难测是攻心。
郑芳臣深深闭眸,忘记那些细碎的疼痛,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手上,这一刻,手与心与剑同在。
剑气凝晖光,如三尺白练,集日月之力,不留余地,向前挥去。
而对面的紫衣少女,以剑相挡,却没能抵御那扑面而来的磅礴剑气,剑身断裂,削去她额边的发,打落她鬓边的素白梨花,在她眼下划出一道血痕。
少女却并未慌乱,向后倒去时,如游龙之姿回身,左手持断剑,右手拈起快落地的梨花。
霎时间,花重簪回鬓边,断剑抵前人胸口。
乌发动,花未落,剑芒正盛。
而她的纤细脖颈,却也同时正被剑尖所抵。
周围轰然响起一阵无法控制的叫好,可声音都淡漠在余晖下他们眼中彼此的曈光中。
斜阳欲西去,一望黯消魂!
郑芳臣忽然卸力,陷入旷古的迷茫,他想:这一场,她输了。
可她输得实在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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