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里阴雨阵阵,仲秋的风夹带着砭骨的寒意,连身处梦中时也是感同身受。
梦里不知身是客,郁昭茫然地观望四周,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来到了这么个大雾遍横的地方,静悄悄地不闻有第二个人存在。
“有人吗?”她在这片迷失了方位的界域里大声呼唤。
“小昭!”柳珍的声音遥遥传来,郁昭纳闷地喊了一声“娘”,循着声音去追,那远方的声音又对她道:“回去吧。”
郁昭只闻声不见人,心中便是慌张,脚下加快了追逐,但这里雾气太重,她如置盲夜,不慎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腿脚,摔地时还滚了几圈。
一阵风骤然而至,白雾骤地如烟尘般散去,适才蔓延于鼻息之间的水气味道也淡了,转眼就化成了清幽的熏香气息。
“小昭?”有一声忽远忽近地传来,好似就响彻在头顶,郁昭揉揉眼往上看,在褪去的雾气中见着了一张焦灼的面孔。
“可算是醒了。”西陵雪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摊手去擦了擦浮在鬓边的汗,关切又喊一声,“小昭?”
郁昭睁着眼,魂还恍惚着游荡在外,她迟钝须臾,缓缓从那熟悉的熏香味道中认出了叫她的这人是谁,进而看清了自己所处的地方。
身下是张铺了稻草的床,隐隐地有一股发霉的湿味,她睡在正中央,被西陵雪簇拥在怀中,那股清幽的香味便是从对方的衣襟中散来的。
“师姐。”郁昭哑声喊着。
西陵雪躺在床弦上,问她:“饿不饿?你睡了一日。”
郁昭经她这么一说,慢慢记起了昏睡之前的事,哽咽问道:“师姐,我娘真的没了吗?我真的救不了她吗?你有法子帮我救她回来吗?”
西陵雪未做答复,只是将她搂紧了些,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以作安抚。郁昭便知这一切都再无回还的可能,悲起之下,眼泪纵流着滑落,含糊不清地问道:“我娘现在在哪里?”
外面有着断断续续的杂声和说话声,西陵雪告诉她:“灵堂已经设了,周婶他们都守着,你要去看看吗?”
郁昭犹豫一下便摇头,生怯地埋住了整张面孔,拼命缩着身子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就好像只要她没有踏出这间屋子,没有亲眼见到灵堂,母亲便依然活着。
两人相贴着又躺了不知有多久,西陵雪突然说道:“早些年的时候,师尊游历四方,路经了北州。那年我七岁,被师尊看中后拜师,没多久就来了岱宗山。自那之后,我便承师尊教导,一心以修道为己任,想成为一个与她一样的神。为了能早些达到更高的境地,我不敢耽误修炼,回北州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些是白霜提及过的,但说的并不详细。郁昭被西陵雪的自述吸引住,问道:“然后呢?”
西陵雪道:“阿母生了阿姊和我两人,姨母走后,便是我阿姊坐了君位。可她每日都忙着部族里的大小事宜,无暇陪伴阿母,阿母便愈发牵挂我,常给我写信。初时我的课业不多,还能有来有往地回信,后来到了更高的境界,每往上再登一步都是无比的艰难,往往一次闭关便要与外面隔绝三个月或是更久。如此一来,我便不能及时回信,甚至……甚至都没能及时看到她的最后一封信。”
郁昭缩在她的颈下,清楚地听到她说到最后,声腔里夹杂了一丝哽咽的鼻音。
西陵雪顿停片刻,方又克制住情绪说道:“我最后一次见阿母,是在十六岁的初夏,从那之后直至阿母过世,我再没有回去过一次。她离世在九月初一,不出十日便是我的生辰,阿母自知身子不佳,那一封写给我的信,是她想为我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她盼着我能再回一次北州,再见我最后一眼。可是天意弄人,那封信送来时,我正闭关着,身处在将要破境的要紧关卡上。”
郁昭感同身受,手臂环紧了她的腰,自己亦是发着抖,眼泪不知第几次落下。
“听人说,在我闭关的时日里,阿姊每日都差人来问我是否出来。可我偏是这样无用,没能早些破关早些出来,以至于生生错过了和阿母的最后一眼。”西陵雪说到此处,压抑了许久的哭腔终于如决堤一般释放了出来,但她吸了吸鼻子,仍是强忍着说道,“我明明已经从上一封信中察觉到了阿母时日无久,却固执地非要以突破为由继续闭关。阿姊说她等了我很久,临去前唯独对我放心不下,她躺在病榻上,没有一日不在留意着卧房的门,念着盼着我能出现在那扇门后,能在最后一刻见到我。”
“再回北州的那一日,是个没有太阳的日子。阿母已经以祭司之礼入葬,我连送她一程都没有做到,只能看着她的碑文一遍遍地问自己,为何没有早些回来,为何非要偏执于突破这一层境地。阿姊体量我的难处,虽是一个劲地劝我,可我没法原谅我的固执,也始终不会原谅我自己。”
郁昭骤然间读懂了什么。
难怪,难怪西陵雪不论何时都是一身素衣,发间连朵点缀的珠钗都没有,原来只是因为在替母亲守孝。即便三年之期已过,她还是因为自责而无法原谅自己,便继续以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永永远远不要忘记自己因固执而错失过什么。
郁昭听得入神,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悲痛,反是对她生出了点心疼。她慢慢地抬头,不再像方才那样蜷作一团,在与西陵雪的目光对上时,她能看到对方隐忍在眼中亮盈盈的水光。
这是西陵雪从未表现在人前的模样。
兰珵君性情孤僻不苟言笑,待人接物时总是一副冰冷不蔼的样子,在教习修士时亦是严厉至极,不允许有任何违背师门规则的事情出现。她像是上苍专门捏造的一个泥人,不会哭与笑,只知道按照道规和既定的一切步步向前。
这几乎是整个泰安宗对西陵雪的评断,郁昭甚至无意中听到几个师长私下小谈,言说西陵雪为人沉稳,丝毫没有少年人的冲动张扬,比好些资历深远的修士还要老气横秋,有时候还行事死板,不给任何人情面。
郁昭却不以为然。她见过西陵雪的笑和泪,尽管师姐从不露出薄软之处,但也只有痛到极致,才会情绪大恸。
“师姐……”郁昭才开口,西陵雪便抹了一下眼,说道:“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亲人离世,但是小昭,人总有分别的一日,你恨光阴太短,可生老病死却是世间不变的流转,你无法违背天道逆向而行。”
郁昭明白了她话中的苦心,虽不愿接受现实,但也不再执拗于起死回生之法。她撑着身下床,手指在将触到门板时还是胆怯地缩回一截,在静停须臾后,终于拉开了眼前的门。
一阵风迎面而来,吹得郁昭有些睁不开眼,待得适应之后,她看到院角的屋梁下挂了一截白绫,门前三三两两站了几个人,都在担心地看着她。
莫愁村寂静三日,郁昭在坟前跪别亡母后,决绝地重回了朝烟峰。
世上再无与她有着血脉亲缘的人了,她也不用整日里再惦念着莫愁村,每月掐着下山的日子虚度光阴。柳珍头七那日,郁昭悄悄寻了个无风的崖口,黯淡无神地烧着纸钱。
“娘,我以后再也不偷懒了。”她抹着眼泪发了个誓,依然憎恨着自己。
黄纸在火焰中慢慢地化成灰,不多时就在原处积成了堆,郁昭手上烧着纸,双眼却盯着灰堆走神,忽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回魂,吓得她心中一颤。
“喂!”白霜大步昂昂地过来,不悦道:“主人找你半晌,你竟在这里?”
郁昭平复一下情绪,问道:“师姐找我做什么?”
白霜道:“碧霞元君有出关之兆,主人多半是要交代你什么。”
郁昭便对着地上的灰堆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快步就往兰室去,再见西陵雪时,她已经换上了平淡的神情,先将悲凄全都压在心底。
“方才主峰传来消息,师尊要出关了。”西陵雪开门见山,推了一份簿子给她,“稍后看看这个,若是师尊问起,你就按照这些来说。”
郁昭忙点头几下,将簿子收了,她又安静等了一会儿,不见西陵雪再有事情交代。
眼前的人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五官间看不到喜怒哀乐,与那日的失态哽咽判若两人。郁昭忽然想起与她的第一次见面,继而又想到这些年受到的照拂,心中蓦然生暖,对她愈加感念万千。
西陵雪看她还不走,问道:“还有事?”
郁昭问她:“师姐,你吃过青梅糕吗?”
西陵雪愣住,那平静的眼睛顷刻间便换了神色,连瞳孔都好似在抖,再说话时,连声音也莫名地带了哑,问道:“青梅糕?”
郁昭没注意到她这些,说道:“我娘从前常做给我吃,看得多了,我也学会了。如今正是青梅成熟的时节,莫愁村外面就有一片林子,我送了娘之后路过,也想再尝尝味道,便去里面摘了好多。”
西陵雪点头,“好。”
郁昭冲她一笑,便撩起袖子进了厨室。她将摘来的青梅挨个洗净,端上灶台准备再行处理时,余光便看到西陵雪倚在门边。
“师姐先去忙吧。”她低下头继续准备着,一面说道,“做好之后我给你送去。”
郁昭没空抬头,仍是从余光里看到那抹身影离去。不多时,她用榨好的青梅汁和面,又按照自己的喜好将面团捏成花鸟虫鱼的模样,好半晌之后才架入蒸笼之中。
那抹娉婷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了门旁,郁昭猜她多半没有吃过,所以有些急切,说道:“半个时辰就好了。”
西陵雪看着未曾用尽的青梅,忽然没来由地问:“你会折纸鹤吗?”
郁昭不知她为何问这个,但还是老实答道:“会的。”
西陵雪又提了个莫名奇怪的要求,“那你以后,能否每日送我一只纸鹤?”
郁昭越发觉得奇怪,说道:“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师姐你要纸鹤做什么?”
西陵雪敛下眼并不回答,郁昭猜她怕是要练什么阵法,便没再多问了。两人谁也没再开口,只闻得灶台内的火嗤声和水的翻滚之声,蒸笼雾气腾腾而出,在沉默之中氤氲了整个屋子。
“其实我吃过青梅糕。”西陵雪突然开口,定定地看着郁昭道,“很好吃,在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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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互为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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