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错,大人,请您原谅我。”
不慎冲撞到世初淳的工匠忙不迭跪地求饶,世初淳弯腰扶起。
被她托起的,是一双蜡黄的手,骨瘦嶙峋,堪称皮包骨。
上头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旧伤疤没愈合,就覆盖上了新伤口。前前后后遍布着凹凸不平的坑洞,近距离能闻到石头与泥土混合的怪异气味。
工匠薇薇安缩着脑袋,都没敢往上看。
她忏愧得无地自容,“大人您这般高贵的血统,怎么能触碰我这类位卑人轻的平头百姓?”是通过世初淳的穿着打扮,误判自己冲撞了流着古罗马血脉的贵族。
“没有谁生来该天生下贱,或者高人一等。”世初淳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翻出药膏,示范着给她涂抹,再塞进人手心里。
她讲解了涂药的章程,一日三次,能促使伤口愈合,活血化瘀。“你的手是劳动的手,劳动人民最光荣。靠自己的劳作换取报酬,并不羞耻,没有什么卑不卑贱之说。”
超乎时代的观念,引来的并非赞同,而是莫大的惶恐。薇薇安惊愕地昂起下巴,撞见了理应在冥界里永生永世承受炼狱之火的魔鬼形容。
她学得的知识并不多。父母传授给她的,是正常的日常交流。社会教会她的,唯有日复一日,吃苦耐劳地干活。
既没读过什么书,也识不得几个大字。看不懂高大上的学术,听不出文绉绉的论题。可是就连三岁稚童都听说过,乌黑的发色和暗夜般的瞳孔,是死神的特征。
薇薇安吓得连连后退。“深渊的使者来啦,死亡之神来惩戒我们了啊!”
“亚历山大要灭亡了,灾难和不幸要降临啦!”
听到她声音的民众纷纷看过来,窥见世初淳的发色后,个个面露惊恐。他们未受到切切实实的伤害,喉咙里却发出此起彼伏的悲鸣,俨然是天地欲崩,哀嚎不休。
“是女巫啊!她要来毒杀我们了!”
“天神发怒了,上苍啊,饶恕我们吧!”
“教会,主教大人来清除邪祟。对!伟大的天主会拯救我们,庇佑我们!”
“快点去通知主教大人们,让他们来降服这个恶魔,把她处死。”
有了教会这个主心骨,慌乱的民众找到了可以依傍的定海神针,不怕有谁来搅弄风云。
不可胜道的恐慌潮水般退去,积压了的愤怒和贪婪翻倍偿还。
“杀了她,杀了她!”
“捆住她的手脚,剥夺她的财富!”
“把她架到火焰堆上,让熊熊烈火考验她的纯洁!”
师出有名的恐惧、立靶子打的憎恨,女巫审判什么时代都有,不过是换个名字,更替名号。
不巧,这回他们攻讦的还真有一位女巫预备役。
不明就里的世初淳,拉起尤弥尔就跑。
架不住闹市人多势众,她又不好对民众动手。加之护着尤弥尔的缘故,被人在脑门开了瓢,血流如注。
两人跑到博物院,躲在台阶后端。学者希帕蒂亚对着她的学生们传播讲学,侃侃而谈。
有年轻的学生折服于她的才学,众目睽睽之下,大胆示爱,希帕蒂亚俯视着中断自己教学的男性,为他在浩瀚的哲学洗涤下,仍然沉溺于谈情说爱的行为不解。
“我只嫁给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真理。”
呼啸的穿堂风掠过尤弥尔面颊,令她的心不自觉跟着竖立的旗帜浮动。
她能明显感知到当下的心境变迁,似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雀跃地发出清脆的啼叫。在树枝编制的巢穴孵育,迟早有一天会翻越狭隘的藩篱。
自力更生止好血的世初淳见状,中断离都的筹划。“你想要留在这,是吗?”
尤弥尔张开口,又合上。被割断的舌头充当她沉默的心墙,从源头切断了沟通。
站在人群中央的希帕蒂亚,侃侃而谈,浑身上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世初淳刮了下看呆了的尤弥尔鼻梁,“很好奇,想了解她更多的事?”
尤弥尔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不能体察自己是何打算,她从来是被动地做选择,而没有自主选择过。
世初淳清点了下剩下的费用,足够她们在博物院附近找到一间四居的房屋。“帮我买个遮挡外帽的斗篷吧。我们在这逗留一段时间,你在此期间慢慢考虑。”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的尤弥尔,嘴角两边缓缓上扬,列出微不可查的弧度。
比起关心他人的伤势,她更看重自身的欲求。奴隶会麻木身心,遵从主人的命令。渴望关爱,不会表现。而翻身做主的人类,会放大先前不能触及的物象,即便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向来反应平淡的尤弥尔,第一次对某件事报以浓烈的好奇心。
她热衷希帕蒂亚刻苦钻研的精神,崇拜其舌灿莲花的理论。浑然是一条被竭泽而渔的小溪,经由好心人捎带着穿山越水,见识到了从未观看过的汪洋大海。
被当地人定义为邪祟的世初淳,待在房子里长蘑菇。
她闲暇赏花逗鸟,琢磨着对付敲门人的方式。提笔写字,记录应对追兵的方案。
没事撰写撰写奇幻的童话故事,留给两小孩未来翻阅。
嘛,尤弥尔对希帕蒂亚着了魔,大概会更渴盼阅读希帕蒂亚的著作。世初淳给苏醒的不死投喂零嘴,霎时有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空虚感。
正常来说不应该是自豪吗?
额……关爱空巢老人刻不容缓。
在数学、哲学方面作出巨大贡献的希帕蒂亚,在她极其耀目,使人无法直视的光芒之下,潜伏的阴影暗中潮涌。
她被教廷打为异端,判定思想、作为严重违背了教会的主张。
大主教西瑞尔愤慨地罗列出希帕蒂亚的罪名,指责她违抗限制女性获取知识的教义。
身为妇女不在家庭劳务,出社会抛头露面,公然与神圣的天主唱反调。
哪怕她有理有据地驳倒他们,所言所行皆被视作歪门邪说。
相比解决问题,人们更热衷于解决提出问题的人,那高效率且低成本。
在崇尚教会的信徒们眼中,希帕蒂亚的眼是女巫的眼,看一眼就要人堕落。她的嘴嘶鸣着撒旦的语言,教唆着人们忤逆信仰。她是罪大恶极的女巫,必须除之而后快,架上审判台烧死。
“杀了她,杀了她,妖言惑众的家伙!”
“放干她的血,割开她的肉!天主赋予我们执行正义的权利!”
群情激愤的暴徒们,在大主教的指令下,堂而皇之地扩大队伍,不多时就聚集出一批乌合之众。
他们走上街头,一拥而上。听到动静的世初淳,想到还未归家的尤弥尔,再想想无辜的,要被人鱼肉的大学者,果断披上遮盖面目的斗篷,前往博物院。
宗教服务于政治,信仰是便于统治的手段。
持有超出时代的见解者,是洞察先知的先驱。可往往受不到赞扬,还会成为高位者的眼中钉、肉中刺,引火烧身不说,惨遭迫害的例子更是比比皆是。
希帕蒂亚也不例外。
成群结队的暴徒们搅乱街市,殴打群众。他们杀了红眼,高呼着,推搡着,砸烂路经的每一个摊位。
世初淳又看到入城第一天看到的那名工匠,对方撤离得太慢,被暴躁的信徒们无情踩过。
她用斗篷盖住脸,抽出施工建筑的长杆子,找准时机冲上去,一招横扫千军,荡平了趁着局势混乱发泄不满的人群,把薇薇安从许多只踩踏的鞋底下抱出来。
柿子要挑软的捏,人们深谙这个道理。
薇薇安不敢惹怒残害自己的歹徒们,反把矛头对准了救济自己的世初淳。面对暴力时抱头鼠窜,被拯救了就蹬鼻子上脸。“是你,就是你!都是因为你来了,才会引发暴乱!”
话吼出口,薇薇安就后悔不迭。
不是后悔质问救下自己的人,伤害到了对方的良苦用心,而是基于她胆小如鼠的性子,发自内心地害怕受到报复。
然而,等待薇薇安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狂风暴雨,而是温和地擦拭她面上污浊的手帕,“很害怕是吗?对不起,没有及时救下你。安心吧,你没有再待在混乱里。”
世初淳明白,唯唯诺诺的人们,是平日受到的压迫太重,不敢指摘一手遮天的教会。
把矛头指向外部,推卸责任会轻松许多。教会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这些过客来了就会走。
与其说服自己接受土生土长的地区从根源处烂掉,不如听从主教的挑拨,抓出几个典型审判,劝慰自己,只要跟他们不同,自己就能安乐到长久。
“找个远一点的地点避难吧,动乱要估摸要持续很久才会结束。”世初淳留下一些伤药、绷带,掩好门窗就走。
薇薇安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她张望着世初淳离去的背影,有很多问题萦绕心头,却迟迟没有勇气说出口。
你不训斥我吗?不对我感到失望吗?
带走生者的死神,都是像你这样……滥用讨巧的技艺捕获人心的吗?
薇薇安抓紧世初淳留下的巾帕,上头还残留了一些草木香气。那样的话,地狱好像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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