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作之助双眉凝成一条坚如磐石的堤坝,无声地镇压着底部翻卷着的波涛暗流。那无声无息交织出的晦暗,胜过地下河的溶解侵蚀,闭上眼睛也能认知。
他的梦醒了,可是孩子还睡着。
他睁开双眼确定了现实,而他的女儿抛却了尘世,陷入了冰冷的永眠。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是命中注定的定局,亦或者阴差阳错铸就?
非常地爱干净,异常地讨厌寒冷侵袭的,他的女儿,孤零零地躺在简陋的停尸架上,占据了平台的小块位置。
从以前起,织田作之助就觉着自己的女儿相对于自己,似乎过分的弱小。
可爱是可爱,抱在怀里像揣着只长不大的玩偶,时常让他担心世初淳是不是遇见他之前风餐露宿,导致身体发育不良,吃了许多苦头。所以才没办法一只手抬起桌子,也不能在受制之际,来个利索的后空翻,绞杀掉背后的目标。
听到他忧愁的女儿,扶额,“那种事做不到的……”下辈子也不可能的。
织田作之助以为一切来得及弥补,自己能好好地照顾孩子成长。
偏偏天不从人愿,人若有所期待,似乎就势必会滑向落空的定局。
“太晚来接你了,对不起。”
没能够救下你,对不起。
红发青年一下下摸着女儿的后脑勺,像她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烫热的泪水成行地滚落。
是谁在无声地嘶吼,像是只被开膛破肚的野兽。胸口疼得要爆炸,呼吸也被吞没,似有人在做着紧急的胸外按压。
织田作之助托起女儿的后脑勺,将人抱进怀里。面对几十个异能力者也能稳定地握住枪支,弹无虚发的手,抖得像是帕金森综合征发作。
地域间的阵雨已然止歇,被淋湿的人心里却下起了永不终止的暴雨。大雨浇进他的生命,带走他的女儿,只留下漫无止境的悲怆。
织田作之助抚开遮住女儿左边眼睛的头发,在她失去温度的额头落下诚挚的一吻。手扯开正午出门孩子给他系的领带,缠在回归自己怀抱的女儿的脖子上,遮住那骇人的伤疤。
他褪下对方替自己套好的风衣外套,给被淋湿了整个人生的女儿披上,打横抱起湿透了的尸体离开太平间。
“先生,这不合丧葬业的规定,您不能这么做!”负责的人员在身后跟着。
然而,没有人能阻止父亲带走自己的女儿。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死神的镰刀严酷地带走了他的孩子。现下人躺在他的怀里,纵然只剩下具尸体,生者的呼唤也断无再强留她的可能。
“请让他去吧。”穿着学校制服的女学生园原杏里抽刀,拦在人员的面前。
共存状态的妖刀贯彻畸形的爱,自主划伤人类,繁殖自己的子孙后代。
新的罪歌之子诞生,殷切地回应了母亲宿主的要求,“好的,妈妈。”
罪歌的宿主园原杏里握着自古流传的刀刃,战斗留下的伤痕在腕部纵横交错,而自身尤然未觉。
死亡是不能深想的,亡者也是不能再见面的。
一想到就忍不住哭泣,一看到就明了无法再次相遇。短发的女生忍着啜泣,两片镜框似是飘起了瓢泼大雨。“叔叔,对不起,我错了……我没有及时赶到,我没能保护好世初……”
是她错了,她该熟练地掌握妖刀罪歌,而不是在自怨自艾里度过空洞麻木的人生。
殴打她的、试图杀死她的爸爸死了。
杀死他的、保护她的妈妈也跟着死去。余留下的只有一把能够斩断灵魂,却寄望于链接人类情爱的刀具。
依赖着妖刀罪歌共生的园原杏里,作为人的外壳虽然是存在着,但是内在的个人情感悄然地走向湮灭。
妖刀罪歌是导致他们家家散人亡的罪魁祸首,也是救下她,保全她的性命的救命器具。
它割断她的情仇爱恨,为她竖起厚重的心墙,却在每块血肉里日复一日地吟唱着名为爱意的诅咒。
她化作一具保持着自我意识的行尸走肉,从此沦为卑微的寄生虫,终日依附着他人存活。
仰赖着他人的呼吸而呼吸,享受他人的恩惠与点滴。
是世初淳主动接触了她,不止一次地肯定她、认同她,告诉她,她是实打实的人类,不是汲取他者求生的寄生物,是世间独一无二且万分美好的园原杏里。
她因世初淳加入生活在别处聊天室,鼓起勇气迈出步伐,结交到学校里的好友。在以往贫瘠的人脉关系上,交往到除了张间美香、世初淳之外的交好的朋友——黑川花、笹川京子。
如若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会动手击退那热衷于给自己找茬的几个流氓,而不是被三个卷发太妹硬拖着,耗费了十分钟的时间,最终错过了营救世初淳的最佳时机。
“你认识我?”
“是的,世初经常提起您,生活在别处聊天室,您也有在的吧。”
“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了。”织田作之助兴致泛泛地开口,没有多做宽慰的打算,“接下来,轮到我这个父亲收尾了。”
红发青年抬腿便走,不再多做停留。
“叔叔,请您振作!”
园原杏里在他后面喊,“世初和我说过,她在这个世界最幸运的事是与您相遇!和您成为父女,她感到十分的庆幸!请您——不要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红发青年脚步未停,只是背影显得更加沧桑了些。
自加入杀手行业伊始,织田作之助就做好了剥夺他人者,必被剥夺的觉悟。
那时的他,机械性地击杀与掠夺,不晓得生命的可贵,半分不可移挪。
直到他建立了家庭关系,在他人的身上感知到亲缘心心相印的魅力,由此诞生了新一轮的不解——一时的拥有不等于天长地久,抱在怀里的人儿也会散如风中沙漏。
倘使是他的女儿活下来就好了。织田作之助不会那样想。死亡就是死亡,假设和深究背后的缘故毫无必要。
只是,与女儿同年龄段的女生在身后,望着对方生机勃勃的姿态,枝桠一般生长。对比怀中早已冷却的尸体,心中的感受如同无边草原上空饥肠辘辘的秃鹫。
同世初淳一起生活过的点点滴滴,或许曾汇成溪流,融进他的五脏六腑,以至于现在影响到他的呼吸,似乎连吸气吐纳都会牵动到烙印进内脏的创口。
医院门口停了辆葱绿色宾利,织田作之助刚走进,前车车窗自动摇下,是友人坂口安吾在驾驶。
他打开车门,抱着女儿的尸身坐进去。后座的少年捧着黑白棋盘一言不发,看不出是受到震动还是松了口气。
“要举行葬礼吗?”坂口安吾启动车辆。
“杀人凶手尚未伏法,无辜送命的人怎么能安心上路?”织田作之助单手抱着少女的尸体,令她似生前那般依偎着自己。
他牵着她的手,在女儿青白的手腕处烙下一吻。
他在心里宣誓,自当以血偿血、以命偿命。
爱既已随着生命失去,那就用死亡为滔天的恨做祭奠。
“织田作,她已经……”坂口安吾欲言又止。
“我知道。”织田作之助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的。”
看到世初淳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疼惜的女儿已经不在人世。
人真奇怪,听到死讯时不能相信,没见到尸体不敢匆忙确定,唯有亲眼目睹到对方的尸骸,方能稳定七上八下的心绪,让那贯穿心、肝、脾、肾、肺的阵痛持续。
织田作之助握住了女儿的手,同倍加珍惜的女儿尸身手牵手。
他有多久没认真地牵过这双手?
因为太熟悉,在拥有,所以总是以为能够天长地久,永不离分。
明明伸展手臂就能轻易地拉住,世初也从不拒绝他的任何请求。他的手掌能轻松地覆盖掉女儿整只手,抱着她的腰,托举个把小时也不成问题。
而他总忙于工作、工作,还是工作,远没有安静地接受了所有的女儿成熟。
爱引发的绝望,比终年喷薄的熔浆汹涌。恨稠密地积淀,比漫天挥洒的晶屑沉重。红发青年闭上眼,脸颊一下下蹭着世初淳的手背,明白自己无形的归处正在飞快地塌陷。
“查清楚了。”
坂口安吾发挥自己优秀情报员的才具,提供有效的讯息。“是未成年自卫组织的成员下的手,涉事人员有四个,三男一女,名字分别叫做白濑、省吾、晶……”
“下手的原因据现场人员所言,是察觉了我们的身份——被羊组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港口黑手党成员。”
“他们的行踪正在跟进,当下是先回家还是去哪里?”
“先回家。我要让世初干干净净地睡着,等候残忍地杀害她的人挨个凄惨无比地死去。”
“……”
傍晚十点二十三分,坂口安吾开车送织田作之助到羊组织逃亡的临时隐匿地。
太宰治老神在在地坐在副驾驶座,他从上了车就没下去过。包括织田作之助在家里整理女儿的遗容的时候。
唯一变换的是后车座位多了个暂住在家里的芥川龙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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