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所有声音都从她耳畔消失了。
雨声。
风声。
天台上九个人的呼吸声。
世界一片寂静,放得无限大,眩晕感充斥着她的脑袋,防止全世界都是细密的针尖,放大,又紧缩到一个小小的孔,试图将她揉碎了吞没。
有人在叫她。
“停停!”
是谁呢?
“停停!”
世界从一个光点开始复苏、膨胀,渐渐放大到整个视野和空间。
雨,落了下来。
“停停!快来!”是张湉在叫她。
“不是他!你快来,你看,绳子更重了!”
遥远的通通声还在响起。
坠楼的不是江志刚,而是跑赢了他的丧尸。
四十二秒前——
江志刚紧随二人身后,眼看他们一人抓到了一条水带,然而轮到他时,事情陡然棘手了起来。
夜来风雨,聪聪和长发男抓着消防水带,竭力向上,给江志刚留下空间。
风过高空,吹得两人摇摇晃晃,连带着垂了重量的消防水带也左右不定。
江志刚屏住呼吸,一个左闪,躲过了身后扑上来的丧尸。向前冲刺的丧尸被虚晃一枪,直直地坠落高楼。
这还没完。
江志刚捏紧了手里的消防斧,一个转身,大开大合地挥舞几下,清了身侧五十厘米的空间。
然而丧尸不是知痛怕死的生物,同类的惨状无法对它们形成半点威慑,只知道前方空了,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双拳难敌四手,聪聪和长发男像两只风干的腊肠般挂在窗外,谁也帮不了他。
江志刚一秒也不敢停,再一次闪过两只丧尸后,助跑两步,看准了水带摇晃的方向,奋力起跳。
……风没有辜负他。
挂在半空的三个人犹如惊弓之鸟,全部身心都放下了手下的水带上,双臂紧绷,腰臀发力,指节拧得泛白,轻微调整着姿势,让水带顺着大小腿绕上两圈,再用两腿锁住。
天台上,感受到手下绳索进一步紧绷的张湉咬紧牙关,吼出了齿间的名字。
不怕消防水带粗糙得磨伤手,只怕它被雨润湿后太滑。
陆停停惊醒后立刻加入了这场一边倒的拔河比赛。
顺着彻夜不停的风雨声,从地面传来的扑通声像是伴奏,听得众人身心愉悦。
虎口处被磨出了一排水泡。江亚美不敢换手,只能忍着疼痛,一咬牙发力,磨出了混合着组织液的粉红血迹。
直到铁丝网的那一边,缓缓提上来三个人影。
他们全部扒住铁丝网的瞬间,靠近边缘的几人冲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扶着几人慢慢跃过铁丝网的上沿,两步摔在了地上。
脊背靠地的时刻,聪聪乱糟糟的金发甩在耳侧,这才感觉到血液经流四肢,让手脚有了温度。
这辈子都不会去攀岩了。
他张开嘴,让雨水润湿干燥的唇舌。
“嘿!”
有人挡在了他的上方。
聪聪睁开眼。
何子璇笑眼盈盈地蹲在他身边:“受伤了没?”
雨天有个好处,眼泪不会被发现。
聪聪抬起手,搞怪似的把自己从头到脚拍了个遍,最后说道:“报告长官,完好无缺。”
她俩旁边,是狂哭不止的江志刚。
“呜呜呜,呜呜呜,我真的吓死了,”江志刚打了个隔,继续在雨里坐着哀嚎,“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们了啊啊啊,我都想好了没办法我就跳楼吧,但是我不想变成丧尸我也不想变成一块一块的呀呜呜呜……”
被江志刚紧紧抱着的张湉朝身边的陆停停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又在看到陆停停也在偷偷擦眼泪的时候,抓住了她的手。
陆停停没躲,她默默地站着,平复着心情。
路过的江亚美收拾了捆绑在水泥柱子上的消防水带,啧啧称奇,这场面,还真像一家三口,恩恩爱爱的俩口子,和他们那动辄哭闹不休的大儿子。
长发男倒是最沉稳的一个,靠着铁丝网坐着,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让罗菲说,他也就是表面装装,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指不定这会儿也在重新审视人生呢。
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她走到旁边踢了踢长发男的腿:“怎么样?”
然而出乎意料的,关固原并没有抬起头来。
沉默了几秒后,罗菲抿了抿嘴,蹲下身来,歪着头朝着他脸上看去。
关固原默不作声地哭了。
察觉到罗菲的视线,他抬手抹去了脸颊上的水渍,轻咳了两声,坐直了身子。
背后的江志刚还在接着嚎呢。
罗菲没有站起来,而是相当难得地耐心问道:“你还好吗?”
这其实不是一个好问题。
当你问某人“还好吗”的时候,预设的答案就是“很好,谢谢关心”,说出与此不同的答案是需要打破的勇气的。
这就像英文课本里的经典对话一样,几乎成为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约定俗成。
在罗菲的设想里,大概这会是非常体面的一次对话,她礼貌地问候,而他客气地回答。
不过此刻,关固原还是沉默着,让罗菲几乎耗光了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
或许他不愿意和她说话吧。
罗菲站起身来,打算给他留下自己缓缓的空间。
但关固原扯住了她的衣服。
“别走。”
声音轻飘飘的,拉着她衣服的手倒是稳稳当当,看来还能多杀几个丧尸的。
罗菲这样想着,倒是也安安静静地蹲着没走,过了两分钟,觉得蹲得脚麻了,索性坐了下来,反正身上也都淋湿了。
还好是七月,不然要冻死人了。
罗菲漫无目的地想着,倒和陆停停想到了一处。
“冷不冷?”陆停停晃了晃她和张湉牵着的手。
坐着湿哒哒的地上,就算是夏天也要小心。
张湉还没回答,倒是江志刚抽抽搭搭地回答:“是有点。”
于是陆停停一手一个给他们拉了起来,推着众人往唯一能躲雨的屋檐走去。
十来个人挤挤挨挨地缩在一个小小的屋檐下,分食着背包里的饼干和功能饮料,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
江亚美:“我们什么时候下去?”
“待会儿吧,我再休息休息。”江志刚捂着心脏。
“你别去了,”陆停停把包里的干毛巾递给他,“休息吧,楼下的丧尸不多了,我们处理掉就好了。”
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见到了终点。
黑夜和漫无边际的悲伤都压在心底,嘴上说的却依旧是柴米油盐的琐碎,仿佛抓住了生活的常规,就能假装秩序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陆停停并不讨厌这样的方式,日子总要过下去,他们依旧会提起赵阿姨爱吃的口味,虽然所有人都明白,已经走的人不会再回来。
就像这七天里不断复现的死别。
“我决定了!”
在众人细碎的话语里,陆停停突然出声,语气坚定。
张湉收拢了按在她肩头的手。
所有人都被按下了暂停键,转头看她。
“我要辞职了。”
江亚美:“诶?”
失去了工作搭子的她第一个跳了起来。
“为什么?!”还没定陆停停说话,她又蔫了下去,“算了算了,早走早好。”
何子璇揉了揉江亚美的头发,却是在对陆停停说话:“挺好的。我也要辞职了。我打算,回家好好陪陪爸妈。”
聪聪接话道:“不离职也行。发生了这样的事,肯定会有好一段时间给大家休养生息的,真有事儿就居家办公呗。”
罗菲啧啧:“你高估了资本家的品格。信不信,接下来一段时间,丧尸清扫、基础设施重建的时候,大批人只能在家刷手机,这就是互联网平台抢夺用户的最好时机,不让你们立刻返工就不错了。”
刘海男两眼一翻:“不打工了,上不来一点班。”
罗菲:“现在市场形势不好,丧尸灾后多少企业都关门了呀,你出去是找不到好工作的。现在失业的人这么多,里面不乏名牌大学毕业的,你的工作年限也不长,还未婚未育,你怎么和他们竞争呀……”
“师父别念啦!”
“啊啊啊啊啊!”
天台上一片地狱笑话带来的欢声笑语。
停息过后,罗菲揉了揉酸痛的脸颊,问陆停停:“你想好要去哪了?”
陆停停一晒:“我准备投身实体经济。”
“啥?”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露出了“哈?”的表情。
不怪众人反应大,实在是,实体经济的典型代表——餐馆。十家餐馆六家赔,一家赚钱三家亏。
陆停停:“健身房?拳击馆?经过了这次的事情,大家对锻炼身体的热情应该会高点儿吧。”
毕竟是身后有利齿的赛跑。
“或者是咖啡馆?甜品店?小资到底。”
她跃跃欲试,话语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挺好的,”罗菲接话,“接受入股吗?我可以投几万。”
江志刚:“我也可以!”
陆停停失笑:“开什么都没想好呢?”
不过很快她就转过了思路:“说不定我该去非法集资,看你们这一个个的。”
她扯了扯张湉的胳膊,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你呢,给不给?”
“不是早就给你了吗?”
“什么?”
张湉:“工资卡。”
“呜————”
身边的一圈人立刻开始怪叫。
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快乐,陆停停难得地充满了逗他的兴致,一挑眉毛:“那你就没有私房钱了?”
“嗯…”张湉故作沉思状,想了想回答,“只有我自己了,你把我也带走吧。”
“……废话。”
怎么可能不带呢。
“诶。”
江亚美拍拍何子璇的肩:“你牙疼吗?”
何子璇神色认真,捂着一边儿的牙齿:“有点儿呢,酸的。”
就相隔两步的功夫,但陆停停懒得穿过雨帘教训这两个坏人,哼了一声,惹得那边的欢声笑语更响亮了。
四点四十了。
江亚美感受到了困倦,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又抬头瞧了瞧夜色。
或许今天可以看到日出。
如果云消雨歇的话。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眼角捕捉到了一抹天边的光亮。
什么?
她以为是自己缺少睡眠到眼花了。
但眨了眨眼后,江亚美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快看!”
雨停了,不知何时。
天边泛起了朝霞。雨云变成了空气分子散射的温床。光晕染开来,模糊了天与地的边界。
日与夜正在重新划分领地,而仍属于黑夜的那一边,一点小小的亮光穿过了黑夜,像黎明的引领者,像无畏的先锋军。
一架军用直升机,正朝他们飞来。
“装着吧,总会用得到的。”
离开便利店前,在收拾每个人的随身行囊时,赵阿姨拆开了十几套野营手电筒,一个个地塞进他们的背包。
“万一呢?”赵阿姨板起脸,于是没人敢说一句不带。
手电筒的光亮笔直地朝着直升机闪烁,在墨色的夜里挥舞。
远远望去,舱门打开,探出半个身子,朝他们招手,示意在天台上手舞足蹈的他们给直升机让出一片停机的空地。
直升机的身后,霞光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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