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续篇

倾雪宫。牢狱深处。

恶兽白骨筑就的阶梯间鲜血淋漓,本已干涸的陈旧血迹被这殷红血迹浸染出又一番哀号。空气中弥漫着尸身腐烂气味。阶梯旁浮着锈迹斑驳的古铜兽首,其间幽蓝鬼火闪烁,映出的是业已空荡的囚牢。

囚牢虽空置,入夜后,千年来恶兽残留的号哭声响也足以令人心悸。奉命看守此处的侍卫闻声俱是两股战战,于沉默中强撑着摇摇欲坠的威严。

最深处的一间囚牢终年暗无天日。地上堆积了些许脏污皮毛。白日里阴冷潮湿,入夜后寒意彻骨。墙面上暗痕遍布,分不清是血迹还是青苔。

他努力缩成一团,倚在墙角处。思绪漫无目的地于记忆各处游荡。寒意自四肢百骸逐渐侵入心脏肺腑,让他忍不住咳嗽出声,一阵急过一阵,喉咙里带了些许血腥气。意识逐渐模糊,头脑一片空白。

不行,不能这样昏过去。他缓慢坐起来,强行于周身运转灵力。只是这具身体似乎病弱已久,灵脉滞涩。运转半日,也只得了些微暖意。他微微叹息,抬头看向牢狱前那数百侍卫,心觉好笑。辩又辩不过,打也打不过。且不说自己这微薄灵力能否突破那七八层大小结界,便是侥幸逃出去,也是跑个七八步就晕个半天。白送的功绩何愁抓不住。兴许白日将至,身上寒意渐消,困意袭来。他懒得再想,索性阖眸瘫在地上沉沉睡去。

倾雪宫主殿内,三界尊主聚于一处。天帝一袭月白华服坐在主位上,白发三千丈,面上表情介于忧愁与威严之间,似苦非苦。自他即位来,做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向能避则避。此番实是事牵六界安危,这才迫不得已出面同其余各界尊主商讨解决事宜。

天帝向左右各看了一眼,屏退周遭侍从,面带笑意,斟酌着开口:“倾雪宫覆灭一事,想必诸君业已知晓。现下狱中恶兽逃窜,本君已命人前往追捕。只是这封印已毁,修罗族人不知去向。若单凭吾一界之力追捕,无异于大海捞针,实为自不量力之举。今日邀两位来此,便是想请借两界之力联手而行,共同追捕修罗一族。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左位上,宿云微仍是一袭红衣,面上覆了半张金制面具,一心只想降低自个儿存在感看戏,借着饮茶不答话。

右位,魔尊北庭烨一袭墨色锦袍,不甚在意地摇着手中水墨折扇,端着风流公子的派头,看也不看座上人,散漫答道:“喔?那本君若是答应了,又能得什么好处?”又斜睨一眼,语带嘲讽,“有美人吗?有富贵吗?天帝莫要拿那六界安危来压本君,难不成这世道竟堕落到需要魔头来救世人了么?”

北庭烨眸中泛起肃杀冷意,将折扇一收,看向天帝,沉声道:“再说六界中谁人不知妖魔两界恶名,纵然本君同妖君倾力相助,此事若成,好说,功绩名声都归至天帝陛下身上;此事若不成,只往妖魔两界推捼就是。天帝陛下既打得好算盘,此刻何必于此惺惺作态?”

这一番话着实有些刺耳,天帝同妖魔两界打交道不多,闻言面上笑意便有些挂不住。奈何此刻有求于人又不好翻脸斥责。只能微微皱眉,将这笔帐在心中记下。

宿云微默默在心中鼓掌叫好。虽然这魔头自恃风流不甚检点,同六界美人皆有沾染,私生子突破了一百大关,但嘴是真的狠毒贱。好用,值得称赞。

殿中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天帝面上笑意不减,温声道:“眼下六界太平,何来妖魔恶名之说?实是二位尊主多心了。”思忖片刻,又不肯放弃,再度劝解道:“只是这修罗一族秉性凶恶,行事暴虐,如若放纵必然后患无穷。更兼如今冥界鬼主事务缠身自顾不暇,人神两界势弱,均无余力相助追捕。本君也实是万不得已才来相求。二位主君切莫因一己私怨误了大事,招至骂名缠身。”言至最后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聊作慰藉。

妖君同魔尊对视一眼,作了番悄无声息的交流。

“你去回答。”

“别,刚刚就是我答的,该你了。”

“你刚刚不是怼的很痛快么?再怼一次。”

“……累了。”

妖君闭目装死。魔尊沉默不语。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微风拂过,鼎中燃尽的沉水香散出幽冷香意,是倾雪宫中惯有的气息。宿云微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倾雪宫主。那样聪慧的女子,逸若飞雪,心思玲珑。最后却连尸身都未得保全。而杀了她的人……还关在了牢狱中。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杀了她?宿云微睁开眼,唇角微扬,看向天帝,镇静自若地转移话题:“本君听闻于倾雪宫执剑杀戮者已被擒获,现设了重重守卫关押于牢狱中。不知天帝是否审问出了什么?这倾雪宫覆灭缘由又是为何?天帝可有头绪?”

天帝微微一笑,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从容答道:“自然已经审问过了。说来有趣,一番查证下来,那人竟是魔界燕氏一族。年岁尚幼,心智却坚。审问时只一味装疯卖傻,只字不肯吐露。”

闻言,北庭烨面色不虞,手中折扇“啪”地一收,略一摆手,告也不告,转身离去。宿云微平静看向天帝,面无表情敷衍圆场:“啊,多年不见,魔尊还是如此随性洒脱。”

天帝见状心中恼怒至极,强行压下心中怒气,半晌后冷哼一声,起身拂袖,亦是遁形离去。眼见又是一场不欢而散。宿云微沉痛叹息,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决定顺带去瞧瞧那位始作俑者。随意招过位近侍带路,前往牢狱。

倾雪宫经此浩劫已见衰颓之意。草木枯败,腐朽生息。一路所见唯有层层加重的守卫,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宿云微哑然失笑,莫名有些好奇那囚犯有何威慑力,竟能让如此多人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不多时行至牢狱门前,恶兽号哭声响震耳欲聋。宿云微不以为意走上前去,守卫纷纷低头躬身,自觉让出一条路。

牢狱越往里走便越是昏暗,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兼之耳边声音愈演愈烈,惹得宿云微莫名心烦。她眉头微皱,指尖灵力流转,泯声咒诀应时生效,嘈杂声渐远,四周理应缓慢归于寂静。但隐隐约约……还有声响。

那自然是来自这儿唯一被关着的人。

妖君陛下有些郁闷。

于是带路的侍卫自觉在妖君的笑容中十分专业地转身离开,心中替被关着的囚犯默哀。

牢狱内,他坐在一方角落里正试图劝说自己平静接受死亡的来临,一个人自言自语从冥界的种种好掰扯到其余五界的种种坏处。

“人界不行,人太多看着就烦。当鬼多好,看见了也可以装作没看见。”

“天界不好,太死板。那么些仙君仙子天天渴望被雷劈,人生无意义。当鬼多好,起码不用被雷劈。”

“神界人少还天天找各方邪恶势力干架,太无聊。当然我这具身躯弱成这样也不太可能当神仙。当鬼多好,想找人打架都打不了。”

“妖魔两界人倒是不多不少,不过听说这两界尊主恶名远扬不好相与,还是能避则避得好。相比之下鬼主倒是……呃,还挺好。”

寒意莫名自心底窜起,某种被暗中窥探的感觉令他有些毛骨悚然。那是面对杀戮者的本能反应。而他此刻,避无可避。

他尝试着冷静下来,手指不自觉地攥住衣袖边缘,向四周看了一圈,略微得了些底气,开口道:“不知是哪位尊主来此,何不现身一叙?尊主如有所问,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怪。

因为我一个倒霉鬼也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昏暗中唯余寂静。来者仿佛决意要让他一个人演完这场独角戏,只作看台下的观赏客,目不转睛却又沉默不语。徒留作戏者在台上窘态毕露焦急不已。

行行行,早死晚死都是死。他苦中作乐地想,自己可能会被躲在暗处的这位仁兄盯死。创造了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死法,也算没白来这一遭。他这般想着,竟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本略显苍白的俊美面容借着这笑意也显现出几分少年气,眉眼染上些许艳色,远远瞧着,惑人心魄。

难道是吓傻了?宿云微站在暗处难得有些忧虑。

他笑了一阵,心中恐惧倒是散了不少。于是又秉着反正都是死你还能拿我怎么办的理念,不怕死地开口说道:“尊主若不愿现身自然也可。只是我尚有一愿还未完成,若就此死去,心中颇有不甘。不知尊主可否发善心,先让我了却此愿?”

“……说。”声音冷冽,凛若霜雪。来者是个女子。

他垂眸,于幽暗处看不清神情,声音却莫名有些哀伤:“能不能给我一管长箫?”

来者沉默片刻,并不多问。凭空浮现出一管白玉箫,三尺云纹坠绛缨。燕鹤青撑着墙壁缓缓站起身,伸手握住白玉箫,莹润通透,实是上品。他笑了笑,向来者道了声谢。而后手指搭上箫孔,轻盈按压跳跃。唇齿间气息送出,箫声凄婉,诉尽离殇。

这支箫曲是世间唯一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他不想让它随着自己一起被忘却。当初做鬼在冥界游荡时,鬼差曾问他还记得什么。他认认真真想了半晌,最后答道,他会吹箫,但只会一支曲调。那一曲像是刻在记忆极深处的烙印,不断提醒着他有来处,又在曲终人散后,欺骗着他还有归途。

待一曲吹奏完,他缓慢睁开眼,释然一笑,一切尘埃落定。他躬身双手奉上白玉箫,轻声道:“多谢尊主成全。而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一只手骤然取过白玉箫,宿云微俯身看向他,语气森然道:“你从哪学到的这支曲子?本君要听实话。”

他抬眼看向她,当机立断决定撒个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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