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为鬼民服务

十八层地狱?是她想的那个十八层地狱吗?会把人舌头拔出来的那种?或者上刀山下油锅,被刀劈被腰斩的那种?

凭什么啊!有没有王法了!有没有天理了!这是胡乱断案!这是滥用职权!

祝平安毛都炸起来了,这是什么世界啊!让不让人活了!非把人往死里逼是吧!

“凭什么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祝平安一仰脖子,豁出去了,反正无论如何也不会比下十八层地狱更惨了,干脆把想说的都说个痛快!

“要我说,我生前是清清白白的良民,下来了也是规规矩矩的好鬼,是我不想遵纪守法吗?我要是诚心做坏事,早就去当流氓小偷了,还犯得上在这里抢贡品?”

“我已经尽力在法规允许的范围里生活了,如果我还是侵犯了高贵的秩序,那不是因为我太坏了,而是因为法律给我留下的生存空间太少了!”

这话刚一出口,祝平安头顶的灯光突然应声熄灭,房间似乎突然滋长起来一股漆黑的潮水,那些嘈杂的声音、硫磺的气味似乎也一齐从世界上消失了。

整个房间只剩下她,一个弱小、饥饿、也许再过几个昼夜就会湮灭为聻的游魂,还有那个神情莫测的差吏。一盏微弱的灯光还停留在张松鹤脸颊旁边,让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入黑暗,祝平安只能看见他肩胛上起伏的肌肉线条,和缩紧的可怕竖瞳。他用着一种古怪的口气,缓缓地追问道:

“你是说,是法规有问题,而不是你有问题,是吗?”

危险,极度地危险,可怕地像是蟑螂腿拂过肌肤带起的战栗,祝平安全身发抖,喉咙像是被人一把掐住,让她说不出一个字。

“刚刚,你听到了我对那个白子欣的处理了是吧?也许我对他的慈悲,似乎让你对我有了一种——误解。”

“你觉得,我是一个心软的滥好人,你可以肆意地对我大放厥词却不会被惩罚,只要你极力声明不是你的错而是世界的错,我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蒙混过关,是吗?”

张松鹤的脸缓缓像她伸过来,依然是笑着的,依然是那么一口白牙,亲切的笑容,“来,再说一次,是法规的错,不是你的错。”

不,不能说……生存本能剧烈的摇晃着祝平安,让她识时务地闭嘴。但是,与此同时,祝平安感到一种无法被恐惧压制的、暴烈的感情,在她的血脉里闷烧起来,越来越旺。

凭什么?凭什么世界上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情?

因为她一时兴起,决定跑去旅游,最后意外身亡?

因为她倒霉死在了一个不是她家的地方,还决定本本分分做鬼,不偷不抢不骗,不从事三俗工作,所以才只能忍饥挨饿,甚至今天还要因为一句话而打下十八层地狱吗?

为什么不是法规的错呢?

诚然,这些法规诞生的本意不是为了难为她这样的倒霉蛋,那个登记员也只是照章办事,不愿惹麻烦上身而已……

但是,她,还有她暂时还不认识的,有一样遭遇的成百上千的游魂,确确实实都因为这个法规,感到了不适。

他当然掌握了我的生死。她想着,如果还活着,我一定会闭嘴的。可是我已经死了,原来死也不过如此,痛是痛的,可——也就是如此而已。

她讽刺地一笑。

她从娘胎里,就带出来一副直脾气倔性子硬骨头,幼时因此挨了不少教训,父母都觉得她不讨喜。

后来她懂事了,人人都说“吃亏是福”,于是她也跟着学,把倔强收起,戴上老好人面具。

她开始习惯牺牲当下,换取将来。她学会收起脾气,融入群体。

于是,为了绩点,为了学位,为了和气,她得对势利眼的班主任逆来顺受,被无良导师压榨的死去活来,对使唤她的室友忍气吞声。

退一步海阔天空,幸福的未来等着她,况且也没有人给她撑腰,所以要忍耐忍耐再忍耐,即使这样做了之后,她并不快乐。但,这些付出是值得的。

然后,无尽的生命与幸福没有来,降临的是突如其来的死亡,她的一生猝不及防的收了个尾,丑小鸭还没变天鹅,灰姑娘也依然是灰姑娘,承诺的幸福没兑现,她的墓志铭上只好写:窝窝囊囊地活,憋憋屈屈地死。

现在看来,那是多么、多么地荒诞啊。

我一辈子从没有说过我真正想说的话,她想,那血脉中激荡的感情化成一口气,一口她生前从不敢吐出来的气,现在这口气从她的胸腔涌上来,逐渐冲开了那被卡住的喉咙。

所以,为、什、么、不、是、法、规、的、错、呢?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句话,有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从祝平安心里消失了,她好像被割裂为两半,一半高高地漂浮在天花板上,俯视着这个只有一点幽光的房间,看着那个还坐在椅子上的自己也向前探头,几乎都快碰上那差吏的鼻尖——

她听见自己面无表情地、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

“是的,不是我们的错,就是法规的错。”

“作为一部普适性的法规,却从没考虑过异地死亡、无可投靠者的安置问题,制造了大量黑户,扰乱了地府秩序,这样的法规,难道没有错吗?”

这句话说完,她突然感到浑身一轻,她的灵魂再次合二为一,那黑色的潮水退却了,所有的灯火再次亮起,书吏的大嗓门、醉汉呕吐物的气味也都回来了。

她茫然地紧盯着眼前那张脸,青年男子轮廓优美的五官,狡黠晶亮的眼神,直到惊觉这个距离太近了,才猛然往后一仰,几乎是瘫在了椅子上。

“不错,不错,祝平安小姐,您真是有几分胆色,更难得的是,还有一些脑子。”

张松鹤又掏出了小本子,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一边写一边笑道:“感谢您指出了我们现行法规的弊病,您反馈的问题我都知道了,现在就让我为鬼民服务,把您的困难解决掉吧。”

“当然啦,修改法规不归我管,但是嘛,我还是可以在权限范围内帮您一个小小的忙。”

张松鹤拉开门,大吼一声:“老崔,帮我调个档案!叫祝平安的女人,漠北片区寒江市的,给我看下她还有什么亲戚!”

外面的崔书吏应命而去,过一会儿,他回应道:“这个祝平安的档案查不到啊!”

张松鹤挠了挠头,真奇怪,这种情况他也第一次见,于是他转向祝平安:“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名字呢?都说出来,我来帮你找找,就不信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祝平安于是扳着手指头,开始报名号:“爸爸叫祝长海,妈妈叫关婷婷……”

那个差役还真一一记了下来,并把这些名字都送出去给崔书吏查找。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会儿,祝平安知道自己大概不会有事情了,这才有闲心仔细看张松鹤的脸。

这男人长着一双月牙眼,微笑唇,五官俊朗,脖颈颀长,身姿健硕,及肩头发用剑形发簪挽了个小髻,一个古朴的银色耳饰在脸颊侧面闪着光,给他端正的面孔增添了几份不羁的气息。

虽然……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她还是要尊重客观事实:这男人长得比明星还好看。

祝平安忽然有点不敢再看他,连忙掩饰地开始喝水。就在她喝水喝到第三杯的时候,那个叫老崔的书吏终于捧着一沓纸进来了。

张松鹤草草翻阅一番,从中抽出一张放到了祝平安面前。

“巧了,正好你有这么一个亲戚居住在羊城,一个人住着一栋大房子,想必不会拒绝你借住,一会我会送你过去。鬼民登记我也会帮你办好,到时候记得来领。”

“有了鬼民证和固定住址,你就可以正常务工生活了,怎么样,这位鬼民朋友,您对公共安全部部的贴心服务还满意吗?”

纸上是一个叫陆婉珍的女人的姓名资料,这个姓名祝平安从没听过,她疑惑地抬头看着张松鹤和老崔,“谢谢你,可是……这人是我们家亲戚?我不认识。”

“您不认识?我看看……哦,您不认识很正常嘛,按照辈分,她是你的曾外太婆。”老崔瞟了一眼解释道,看她还是一脸茫然,又说:“就是您姥姥的姥姥。”

“啊?可是我姥姥的姥姥都死了快100年了吧,她还没去投胎?”

“嗨,这年头,投胎哪有那么容易呀,阳间出生率太低了,投胎都得排长队,普遍都得排个近百年才能投胎呢,而且也有孽债未完不愿投胎的、太有能力被地府留用的、就不知道她是哪种,你去了之后自己问她吧。”

老崔调整了一下手上的扳指,把它贴在纸上,纸上立刻多了一个古朴的图案,祝平安悄悄地瞄了一眼张松鹤的耳朵,这个图案似乎跟他的耳饰花纹一模一样。

“拿着,有了这个,就可以证明您跟陆婉珍的亲缘关系了。”老崔叮嘱道:“可别丢了,这种证明我们一般都是不会给开的,今天是张部长开口才有特例,遗失不补的。”

“好啦好啦,别说的好像替我卖人情一样,我这是分内的事情,为鬼民服务嘛。”张松鹤对祝平安眨眨眼,“祝平安小姐,您可以走了,来来来,我送您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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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府当牛马
连载中剑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