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阴间淫雨不断,这天也比平时更暗了些,像是一堵无形的墙把人压抑的紧。忘川河水流得湍急,河面上似轻绸的雾散了又起,河间彼岸花开得妖冶似给岸边镀上了一层玛瑙,把河水染得腥红。
自从那日见了禹朝后,我整个人都变得不太美好,本想着忘川泛舟来疏解一下心中的郁结,但依此,怕是连下船都难,只得支着颔,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从黑白无常那里讨来的古谱。
锅内的汤热气腾腾,隔着氤氲水汽我时不时望着喝完汤赶去头胎的鬼。
眼前一片秩序井然,当然除了个别———伴随着水声,桥上一阵唏嘘,又是一个因情缘未了等不到自己的挂念之人跳忘川自杀的。
忘川水世间至纯,洗涤爱恨嗔痴,解除悲伤苦痛。纵身一跃便神魂消散,再无来世。
谁若九十三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世上苦情人如此之多,就算是死也无法隔绝。他们把生前事看得太重,不想喝汤,不愿忘记,执着今生,无望后世。
可是前缘再续只是镜花水月一场梦,真正做到的能有几人?轮回一去,你我再见皆是路人。
我的眼前忽地出现一白色的身影,站着不动也不喝汤,起初我认为又是似刚才那般闹事的,便头也不抬地指着忘川。
“喏,不喝去那。”
“我叫顾璃,有事相求。”这女鬼开口道,声音略带颤抖。
我抬眸,眼前女人面容已然**,一半脸上长满蛆虫,形销骨立地于阴雨中,脖颈上有深深的勒痕。
我起身合上古谱便带她来了屋后。
“有事相求?”我斟了一杯茶,小抿一口,玩味地看着她。
“我想见我夫君一面,想得知他是否安好。”
那女鬼央求道,眼中充满哀伤。
我坐在案前,摩挲着杯沿,“他是死了,还是没死?若是死了,或许早已投胎,若是没死……”
我顿住走到她跟前,笑道:“没死尚可有希望,不过这情缘未了的多了去了,我可不是事事都帮。”
“你想要什么?”她到是个聪慧的,晓得我的意思。
“我可以帮你,不过这代价有些颇高,不知道你但不担得起。”
“你且说无妨,只要能帮我,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她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
“万劫不复?姑娘能这样想最好。不过若真到了那时,也不知姑娘会不会为了自己今日所言而感到后悔。人啊还是不要轻易许诺,给自己,也给他人留一丝余地。”
我笑着说:“我正好缺一味熬汤的食材,需用你的魂做个引子可好?”
她垂眸不语,我以为她同那些人一样,到底是舍不得自己,但是我似乎是想错了。
她坚定地看着我,答应了我的条件。以往有求于我的鬼,宁愿跳忘川也不肯答应我的条件。
“你可想好,到时你会日日饱受汤镬之刑,落得一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到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我只求今生,不望来世。”
我摇摇头,到底是太过执着。
“好,既然如此,且让我看看你所见之人吧。”
我捏了个诀,随即茶杯中便映出一些景象,望着水中的人儿,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我叹了一口气,“罢了,我且带你去见见他吧,不过人鬼到底有别,相望却无法相见。”
如她所说,她丈夫名唤常河,是个大将军,三年前离家出征至今未归。恰逢天灾,无所收成,家中也无果腹之食,于是打算举家搬迁去寻她丈夫,可途中遇见山匪惨遭缢死。她天生就是个可怜见的命理,就连死了也无法摆脱。
我带她来到了人间的一方山林。
今夜空中了无星辰,只镶得颗明月,浓墨倾泻,染得世间都失了色,黛山延绵似漾起的清波,荡向远方。在离城关不远的山林里错落着大大小小的白色营帐,这便是常河的扎营之地。
我与顾璃站在常河的营帐中,帐里围着几人,都在对战况作着分析。
常河正襟危坐,银白的铠甲在葳蕤烛光的映照下泛着寒光,他如黑玉般的眸子透着凌厉,面容不怒自威。
顾璃的情绪有些激动,拖曳着残肢躯架小心翼翼地走向前跪倚在常河旁。
她颤抖地伸出已见白骨森森的双手,轻轻地抚上常河的脸,蠕动着双唇,万千的思念终是汇聚成一句话:“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顾璃低声抽泣着,泪眼婆娑地看着常河,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想在有限的时间再看看,再多看些,多看一眼便多一分念想。
但是很可惜,常河无法看见。
常河看了地势图,与部下们商量好了明日的作战计划,随后拍案而起,大声呼喝:
“诸位,明日敌军便攻临城下,成败在此一举,为了妻儿为了国家,明日务必要赢!”常河话语中带着决绝,也藏着不舍。
“是”周身将领齐声附和。
“时辰到了”
我不忍打断她。
她起身向我走来,一步三回头。在离开之际,她隐约留下一句话:“常河,好好活下去。”
出了营帐,我问她可有遗憾,她答:遗憾常有,哪能圆满。
她指着天空,
“看见天上的星星了吗,在无法书信的日子里,我和他约好通过星星传递思念,每一颗星星都是他,每一颗星星也都是我,因为我们此刻都身处同一片天空。”
我看向她,“他若是知道你已经死了怎么办?”
“他是大将军,他知晓他的责任,我的生死在他护卫家国的职责下不足一提。”
她顿了一顿,“不过我倒是希望他永远不知道,那么他就可以把天上的星星当做我,夜夜都看着我,那我该多幸福,他该多幸福。”
我心中大恸,只当她是在胡言乱语。
“他会好好活下去的,对吧?”
她望向我,眼泪无声地从微红的眼角滑落。
“会的。”
我的声音有些暗哑。
随后我施了个诀,她便化作一缕青烟入了我的囊中。
是日,晨光乍起,敌军逼压城下,随时都要攻进来。常河披着战袍,骑着五花马,持着剑站在军队最前方。寒风扬起旌旗,随一阵震耳欲聋的号角拉开了战幕。
“开城门,迎敌!”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不死不休的决绝。
马蹄声起,军队向城外飞奔而去,天地间充斥着兵器的碰撞声,淋漓的鲜血同卷起的黄沙倾洒满天。战士们将敌人逐个击杀,可奈何敌我力量悬殊,也注定是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常河知道若是再如此,这城怕是守不住了,他驾着马向敌人内部冲去,每行一步皮肉便会绽开一分,刀剑映出刺眼的白光,霎时血溅三尺首级落地。
他还未来得及揩去脸上的血,胸膛已然被后背的刀□□穿。常河奋力转身,用余力扬起长剑,长剑所过之处无一生还之人,敌军无了首领便似蚁穴之堤溃散,落荒而逃。
他摔下马用剑支撑着身体,脸上的血凝结成块,周身的伤口暴露在外,引人可怖。四周的兵马声逐渐散去,斜阳给他的脸上打上一层柔光,他的眼神慢慢涣散,渐无声息。
常河牺牲后,所有的士兵发疯般不要命地向敌人冲去,他们的脑海中没有撤退犹豫的念头,只是一股劲地想着再多打一会就会胜利了。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城楼上下血流成河。所幸他们的拼死抵抗换来了最终的胜利,即使只有十几人见证。带着欢呼与凯旋的号角声,他们在染上血色的夕阳下扬起了旌旗,这是独属于他们时刻。
我立在城楼向城内那遥远的市井望去,车水马龙、繁华依然。将士们用血肉铸起的城墙守住了家国安宁,百家欢乐。
忽的想起常河前些日子来求我续命时道的场景。
当时我问他值得吗,哪怕拼上全部身家,也无法在史书上留下一笔。
他说:“日照青山,渔歌挽水,万家炊烟,孩提嬉乐。我们的痕迹存在于世间任何地方。”
“那你的妻子呢?你若在这奈何桥上等上一等,也许可以和她再续前缘。”
“我只求今生,不望来世。况前缘之事,强求不得,不如不求。如今大敌在前,国都若破,何以为家。我虽不舍家妻,可也不得为之。”
“她若是知道你已经死了怎么办?”
他笑着说:“她知道我的,我命为家国,她不会怨怼我的。不过我倒是希望她永远不要知道,那么她就可以把我当做星星,带着我的那一份活下去。”
他说得如此淡然决绝,可终归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丝希冀。
“我妻子,她会好好活下去的,对吧?”
“会的,因为你,她会好好活下去的。”
若是让他得知,他竟连他自已妻子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想他定是痛苦万分,所以我并不打算告诉他这个悲伤的事实,有时候不知会比知道更幸福。
世间最苦不过相思,可天道不仁,最终也是个难全的下场,顾璃是,常河亦是。但是他们会永远存活在对方鲜活的记忆里,超越时间,超越生死。
朔风卷起风沙,迷了双眼,不知从何处夹着羌笛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唱调,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也许常河根本不在乎值不值得,只在乎愿不愿意。他们用血肉之躯成就了百泰安宁,他们的将遍布于时间任何地方。
我取出常河与顾璃的一丝魂魄,掐诀将其凝在一起,化作白色的粉末,抬手随风洒向四野。
风声渐消,城楼下干涸的血液霎时开出并蒂而生的红莲,炙热如火,如同他们对家国热忱的爱。
冬风卷残旗,黄沙绕红莲。
红莲过处,温暖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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