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明英22岁生日那天，天空灰蒙蒙的，像覆了层要厚不厚的黄沙。
她本人对此倒是不甚在意。生日也好，黄沙也好，都阻挡不了她努力工作的脚步。
毕竟不工作就没命了。
束明英的工作是在坟地给死人送外卖。
准确的说，是给坟里的鬼送外卖。
坟地荒废已久，位置偏僻，除了束明英常年没有人影，里头却大得很。空旷而广阔的数里平地横过去，只有各异的碑从土里冒出，倒也算整齐。
这天，束明英正顺着外卖上的符纸找地址，不经意抬头，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旁边远处的一个坟头上，似乎坐了个人。
不是吧，这闹鬼坟地居然还会有人？
束明英把手一拐，立马调转了方向。
车很快刹到那人面前。
那人的身姿相当挺拔，尽管坐着，仍能看出来她四肢修长。
她头发不过腰，随意地散在脑后，闻声抬了头，慵懒地掀起半片眼皮瞧束明英。
这人眉眼锋利，却不显尖锐刻薄。尽管表情困惑，周身清隽淡然的气质仍然未减分毫。
“你好，这里挺阴森的，在这干嘛？”
束明英在这片弃坟送了五年外卖，第一次看到有人来这歇脚。
不明鬼神之事的人，不宜在此久留。束明英忍不住劝她。
那人看了眼束明英，道：“你不也在这。”
我在这是要工作啊！束明英想。
实在是怕这句话吓到人，她没有说出口。
束明英的这份工作说来话长。
世上的确人人有魂魄，却并没有来生转世这一说。
人死了，赤条条一片灵魂，若是涤荡纯净，没有眷念，便也赤条条地飞灰去了。
若是心存怨恨了，怀有不舍了，执念未了了……
总之世间羁绊千千万，有一条将这灵魂绊住了——
便会残留世间，求不得生，也灭不得。
魂魄留存世间，并非是可以弥补生前遗憾的美事。
因为人死后往往下葬，而魂魄也会随棺材留在那一亩三分地里。
魂魄移动不得，生人也见不到。只能幽幽地困在那冰冷的方寸里。
有的魂魄捱了几年看开了，就乐呵呵去了，还有的魂魄死活看不开，就只能一直在墓里等啊等。
至于想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这些还在等的被困魂魄，就是束明英送外卖的客户。
束明英本来是个新时代五好青年。直到16岁那年，她出了车祸。
车祸很突然，束明英觉得自己眼睛一闭一睁，周围的世界就变成了白花花一片。
“我这是上天堂了？”束明英不禁问道。
“想得美。”束明英身后传来一阵刻薄的声音，吓得她一激灵，下意识回了头。
是个一袭古袍黑衣，面色惨如灰纸，眼眸透蓝，白发如瀑洒下，长至脚踝的女子。
女子嘴唇惨白，与面色几乎无异。束明英正准备尖叫，女子又继续开了口：“这里是我家。”
“哦，”束明英把尖叫憋了回去，迅速想好了得体回答，“那你家还挺极简的。”
“……”
黑衣女子沉默了会，才道：“这是我家后花园。”
“那你家还挺大的。还这么纯洁美丽，和我们平时幻想的天堂简直一模一样。”束明英立马换了副说辞。
“你不用拍马屁了。”黑衣女子见她这样，不耐道。
“我是死神。”
“哦，死神好。”束明英从善如流，立马乖巧地在原地站直等待死神的下一步命令。
两相无言。
死神终于没忍住开口了：“你知道了我是死神，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束明英瞪大了眼：“我该说什么，说死神姐你绕我一命把我放回人间吧？
“可是你都把我带到你家了，我这不应该已经死透了吗？”
“……”
“我以为你最少得对自己突然的死亡表达一点……额，不舍？震惊？”死神道。
“其实出车祸前的那一秒我就已经意识到了，然后就接受了。”束明英道。
死神沉默了三秒，然后点点头开口道：“很好。”
“什么很好？”
“看你接受程度这么好，想必我接下来要说的事你也能很快接受了。”
“好吧，那也不一定。”束明英道。
见死神闻言脸色微变，她又立马找补道，“啊，你先说，我尽量接受。”
死神满意道：“其实你命不该绝。”
“可是我现在很明显已经绝了。”
“……”
“你别管，我可以复活你。额……如果你想的话。”
“我为什么会不想？我难道看上去很想死吗？”束明英问。
“不是，”死神摇了摇头，“我是能复活你，但不能复活你爸。也就是说，复活之后你……”
死神话未说完，束明英了然。
束明英的车祸是和她爸坐一辆车时发生的，按严重程度，坐副驾的她爸应该死得更惨烈。
“没事，不复活他挺好的，”束明英打断了死神的话，“不复活他，我还能拿遗产和巨额赔偿呢。”
“啊……你和令尊……”这下轮到死神说不出来话。
“家父和小女子关系甚差。小女子馋他家产久矣。”束明英接了话头。
“好吧，”死神点了点头，“我看你三服之内就只剩爹一个亲戚，还以为你俩比较相依为命。”
束明英嗤笑道：“你咋不说他五服之内就剩我这一个亲戚。家里死那么多人，大概都是被他克死的吧。”
死神垂下眼睫：“我不知道，回头去查查。”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查。你问了这么多，是复活名额要靠填问卷调查抽吗？”束明英催道。
“哦对，”死神一拍脑袋想起正事，“倒不用问卷调查，但我的复活也是有条件的。”
果然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束明英了然道：“你说。”
“你得帮我打份工。”
“阴差？可以，很帅，我可以当，但我不想留你这么长的头发也不会涂裸色口红。”
“你要不还是少看点你们那的电视剧吧。”死神无语道。
“你先把我复活，我答应你复活后可以少看点。”
死神望着她欲言又止。
束明英迟钝一秒，脑海灵光一现道：“不行的话我可以以后一点也不看了。”
死神道：“早知道这活不找你干了。”
“别啊，我也可以留长发染白毛涂白嘴的。”束明英立马笑得灿烂，挽住死神手道，“你复活我呗。”
死神咳了咳正色道：“虽然你命不该绝，但我复活你，也不是可以平白无故做到的事。我需要付出些代价，自然也就需要你偿还我。”
束明英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你们世界管这叫多重宇宙或者位面什么的，我不清楚。但总之，在这片宇宙里，确实存在无数个大大小小不同的世界。
“世界之间由于力场与位置的差异，从物理法则到文明与发展程度都天差地别……但这些地方并非各自散落，而是被统一管理。
“至少这些世界的生死全都是由我一个死神掌控的。”
说到这，死神叹了口气。
“你一定很累吧，别急，我来帮你分担工作了。”束明英立马上去给死神锤了锤肩。
死神继续道：“在你存活的那个世界，你住的那座城市里，在郊区有一片孤坟。
“那篇孤坟弃了许久，也从不见有人去扫墓。地方偏僻，那片孤坟又广袤诡谲，当地居民也就随它去了。把它当成禁地奇谈，无人踏足。
“但那片孤坟孤不是没原因的。”
“此话怎讲？”束明英捧哏道。
“那里埋的并不是你们世界的人，”死神道，“许多留在世间上百年的鬼魂，空有孤坟，无处可去，那里是多重世界力场的交界处。时间长了，她们受力场交错影响，便聚集到了那里。”
“一般留了这么久的，我也懒得管了。”
“但我又并非是单纯的死神……总之她们我也不能全然撒手不管。
“陈年老鬼长期困于一地，于她们，于你们，于我，都不是好事。
“所以需要你帮我去给她们送外卖。鬼曾是人，自然有欲求。困顿原地，许多事情由不得己，倒是你们世界的一些独特奇玩，反而有时可以让她们得到慰藉，有的鬼看开就去了。”
“送外卖的报酬就是你的生命。这辈子还能活多长取决于你赚了多少命。”
“原来是这样。”束明英频频点头。
“哦对了，”死神又说道，“你不用留长发染白毛涂白嘴。”
“也不用带蓝眼珠子。”死神顿了会补充。
“好吧。”束明英遗憾点头，就此开启了自己的坟地送外卖生涯。
束明英虽然是差使，却看不到鬼更摸不着她们。
据死神说，这是因为鬼与她们世界的传闻不一样。
鬼不像她们这个世界的传闻那般可以到处游荡作恶，她们只能、也只会被困在坟里。
而困在坟里的鬼，自然是没有形的，也就更没有“看见摸到”这一说了。
除此之外，为了方便办事，死神为她开了耳——她平日可以和鬼聊天对话。
束明英闲时与客户们聊聊天，倒也乐得自在。
想到这，束明英叹了口气，不知道要如何劝面前的人离开。
能不怕野坟还坐着歇脚的人，也属实少见。
还未等束明英开口，那人倒细细打量了会束明英开口了：“你能看见我？”
语气几乎是肯定句。
这是什么话？束明英理所当然道：“能啊。”
说着，束明英准备握手同对方表示亲热，手却冷不丁从人家掌心穿过去了。
束明英立马改了说辞：“看得见，摸不着。”
那人叹了口气，道：“摸不着是对的，我已经死了。”
束明英这才发现那人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你是鬼？”束明英感到疑惑，这鬼的声音于她可不耳熟。
“可这不是你的坟，你为何能走到这来？”
“我哪都可以走，”那人道，“但是我走了这么多地方，你是唯一能看到我的人。”
“我为什么能看见你？”
“你为什么能看见我？”
两人不约而同开了口。
束明英想起死神曾和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心底升出寒意。
鬼是没有形的。
那自己面前这个鬼，是个什么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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