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书院开学的日子，终于在一片期待、质疑和看热闹的目光中，轰轰烈烈地到来了。
天还黑得像泼了墨，我就跟被针扎了似的从床上弹起来，一颗心怦怦跳得比当年自己高考时还要狂野。
对着那面磨得光亮的铜镜，我把那身特制的浅青色顾问官袍理了又理，抚了又抚，恨不得拿熨斗（如果古代有的话）把它烫得一丝褶皱也无。
这可是我和瑶臻的“门面担当”，关乎书院的第一印象，绝不能有失！
镜中的女子眉眼间透着紧张，嘴唇抿得死紧。
反观瑶臻，她倒是显得一派从容，端坐在妆台前任宫女梳妆。
晨光熹微中，她穿着明黄常服的身影挺拔如松。
但我何其了解她？
那比平日里抿得更紧几分的唇角线条，还有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目光偶尔掠过窗棂投向书院方向的眼眸，都清晰地出卖了她内心同样翻涌的波澜。
今天，这位大梁朝的女帝陛下，将破天荒地以皇帝之尊，亲自为一座女子书院揭幕并致辞。
这分量，足以载入史册。
“别紧张，”用早膳时，她执起玉箸，夹了一块小巧的点心放到我面前的小碟里，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闲聊，“按我们反复推敲、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来。”
她的指尖拂过我的手背，那一点微凉的温度和短暂的触碰，奇迹般地让指尖的颤抖平复了些许。
我重重点头，深吸一口气，试图把胸腔里那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按下去。
此时感觉自己像个即将陪同国家元首出席G20峰会的……呃，贴身特别助理？
还是自带“教育顾问”头衔的那种。
书院门口，早已是人山人海，喧声鼎沸。
送女儿来的家长们，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调色盘。
有昂首挺胸的骄傲，有小心翼翼的期待，更深处则是驱之不散的忧虑。
前来观礼的官员们，神情更是五花八门，有好奇探究的，有不以为然冷眼旁观的，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所有人把书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他们纯粹是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等着瞧这开天辟地的“女子书院”究竟是何等模样。
当女帝那威严煊赫的仪仗出现时，鼎沸的人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现场瞬间陷入一片屏息般的寂静。
黄瑶臻身着庄重华贵的玄黑描金龙纹朝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万众瞩目下，缓步走下御辇。
阳光洒在她身上，映照着冕旒垂下的玉珠，流光溢彩，真真是威仪天成，让人不敢逼视。
我紧随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努力挺直腰板，压下所有翻腾的小情绪，竭力维持着身为“代顾问”应有的“宠辱不惊”风范。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揭下红绸，露出“清晖书院”四个鎏金大字的瞬间，掌声雷鸣。接着是致辞。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有力，穿透了整个广场，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只是平实地阐述了设立书院的意义，鼓励女子读书明理，增长才干，为社会贡献智慧与力量。
字字句句，千钧之重，砸在人心上。
我站在她身侧阳光稍后的位置，凝视着她沐浴在晨光中、轮廓分明又无比坚定的侧影，心底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澎湃自豪。
看，这就是我爱的人，她正在创造历史！
典礼仪式堪称完美。
接下来是参观书院和师生见面环节。
为了贯彻我们“寓教于乐”的核心理念，我可是绞尽脑汁，安排了好几个趣味十足的互动体验区。
比如“格物角”，摆放着一些我搜罗来的新奇动植物标本，有风干的奇异花果、漂亮的蝴蝶昆虫。
还有简易的光学仪器（凹凸透镜），让孩子们感受自然界的奇妙。
再比如“画艺轩”，里面铺陈着上好的宣纸笔墨和各种颜料，墙上还挂了几幅风格各异的画作，供人随意观摩甚至即兴涂鸦两笔。
问题，就猝不及防地出在了这充满艺术气息的“画艺轩”。
一位须发皆白，穿着深色直裰，一看就是老学究模样的官员，背着手踱步进来。
据说他是是跟着某个尚书来的。
他用浑浊的老眼扫过墙上的画作，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幅九尾狐异兽图上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那图是我特意重金聘请画师，精心临摹的《山海经》九尾狐。
我承认画面上的九尾狐姿态妖娆，线条略带夸张变形，但它充满奇幻色彩。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成何体统！” 老学究猛地顿住脚步。
他枯瘦的手指像标枪一样直直指向那幅画，对着身边几个同样面色古板、一看就是同路人的官员大声斥责，声音洪亮得足以让整个画艺轩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女子读书明理之地，神圣庄严。
竟胆敢悬挂此等妖异图画？！
蛊惑人心，有伤风化！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礼崩乐坏啊！”
他这石破天惊的一嗓门，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所有交谈声、赞叹声都消失了。
无数道目光“唰”地聚焦过来，有惊愕，有担忧，有茫然，也有几道看好戏的眼神。
现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尴尬和紧张像无形的浓雾弥漫开来。
负责讲解的那位年轻女先生，显然没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求救的目光立刻越过人群，精准地锁定在我身上。
一股邪火“腾”地就从我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
这老顽固！吃饱了撑的来找茬！
我捋袖子就要上前跟他好好“理论理论”三百回合，把什么“想象力是创造力源泉”、“艺术审美多元化”之类现代理念砸他脸上。
然而，脚步刚迈出去半步，一只微凉却异常有力的手，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按在了我的手腕上
是瑶臻！
她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人群中心，无声无息地走到了我的身侧。
她的面色依旧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眼前这场闹剧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但她按在我手腕上的力道，带着一种沉稳的安抚，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稍安勿躁”的暗示。
她甚至没有立刻看向那位气得胡子直抖的老学究。
她目光先是平静地扫过墙上那幅色彩瑰丽、姿态奇诡的九尾狐图。
然后缓缓移开，掠过周围那些因这突如其来的指责，而显得有些惶惑不安的女孩子们稚嫩的脸庞。
一直如同影子般护卫在几步之外的秦铮侍卫统领，内心的小人已经抱头蹲下开始哀嚎了：
“祖宗！代顾问您可消停点吧！
您那‘理论’的架势看起来像是要上去咬人啊！
陛下您可千万按住她……”
秦铮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和心脏承受能力再次面临极限挑战。
他绷紧全身肌肉，随时准备在代顾问暴起时冲上去……
嗯，是拦着顾问还是拦着老学究？这是个问题……
黄瑶臻终于缓缓开口了。
她的声音并不刻意拔高，甚至比刚才致辞时还要平淡几分，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穿透所有嘈杂、直抵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画艺轩内：
“《山海经》所载志异，瑰丽雄奇，汪洋恣肆。
此乃先民探索洪荒天地、穷极想象之结晶，亦是后世文明之瑰宝。”
她的目光沉稳地扫视全场，语气从容不迫：“见识广博，方能心胸开阔如海。
敢于驰骋想象，方能孕育无穷创造。
朕观此画，神韵兼备，正合书院兼容并蓄、启迪心智之宗旨。”
她顿了顿，目光终于如实质般落在那位目瞪口呆的老学究身上，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
“爱卿如此疾言厉色，莫非是认为，女子便只该终生困于方寸闺阁，眼中唯有针黹女红、三从四德，方为正道？
才合了爱卿心中所谓‘风化纲常’？”
那老学究被她这番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的言论，以及那无形中散发出的帝王威压，震得浑身一颤。
额头上的冷汗肉眼可见的瞬间冒了出来，汇成小溪流下鬓角。
他张口结舌，嘴唇哆嗦着，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却愣是一个反驳的字也吐不出来。
在女帝带着审判意味的目光下，他最终只能像被戳破的皮球，讪讪地、极其狼狈地低下了那颗顽固的脑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呼——” 人群中不知是谁，长长地、细微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气氛瞬间瓦解。
紧接着，低低的议论声如同解冻的春水般蔓延开来。
众人看向女帝的目光满是敬畏，而再看向那幅九尾狐图时，眼神里先前被老学究挑起的疑虑和不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燃起的好奇与欣赏。
原来陛下都说了，这画是好东西！
危机解除。
黄瑶臻这才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按在我手腕上的手。
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她的指尖离开前，安抚性地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勾了一下。
那一点微痒的触感，驱散了我所有的怒气和残余的紧张，只剩下满腔快要溢出来的崇拜和……隐秘的甜意。
我微微侧头看她，她也正好垂眸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面对老臣时的冰冷威压？
分明只剩下一丝只对我流露的无奈纵容和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说：看，又得朕给你收拾“尾巴”。
我忍不住悄悄对她做了个“陛下威武”的口型，换来她眼底笑意一闪而过，以及袖袍遮掩下，在我手背上轻轻的一拍。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拍”，带着点“老实点”的嗔怪，却让我的心跳又不争气地漏跳了一拍。
所以，开业大吉日遭遇老顽固砸场子怎么办？
别慌！抱紧你的皇帝女朋友大腿……
哦不，是请出你那位战斗力爆表、护犊子……护顾问心切的皇帝女朋友！
嗯，回去得好好想想，怎么“报答”老板的“救命之恩”呢？
（比如……主动加班？不不不，这个太不浪漫了！
或许……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庆功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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