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考生丝毫不惧。
拥有“举人”名头,不仅平日里可免除赋税、徭役,即使犯罪,县衙也不能轻易动刑。
王蒲放下书卷,抽出身后竹杖。
他起身下了驴车,左脚微微拖拽,竟是跛足。
王蒲上下打量暗探,见其确实有知府令章,这才拱手行礼:“不知捕头追的是何逃犯,我等均为凌河县考生,赴京赶考。”
通关路引乃凌河县令签发,上有骆嵩延县令大印。
一张米黄色的纸,内容详尽,包括考生十五人、车夫三人、监学一人、随从一人。
王蒲身体微微摇晃,用竹杖保持着平衡。
暗探目光如炬,扫过一览无余的驴车,最后将眼神停留在马车上。
马车垂着厚厚的帘子,由深色锦缎制成,在寒风中摆动,隐约能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
“此乃女书生。”王蒲伸手阻拦。
女考生如幽兰之在谷,端坐帘内,怎可轻慢。
其余诸考生,也多自驴车而下,与暗探形成对峙之态。
“为何拘捕令上不见逃犯画像?”
“总该有个姓名吧?”
众人神色凝重,目光坚毅,有的握拳而立,有的议论纷纷。
“无可奉告。”暗探环顾四周,向下压了压斗笠。
又见考生众多,迟疑半晌,向后退了两步,不敢轻举妄动。
僵持中,马车帘“唰”地掀开。
“诸位,我们可是你要抓的人?”两位女书生神色坚毅,毫无惧色。
大梁不禁女子考学,甚至设有专门考场。
在搜身、如厕时有适当关照。
暗探见其态度强硬,也是一愣。
再细观样貌,一位泼辣圆润,一位纤细娇弱,与大管家所交待的,并无相似之处。
只得致歉道:“多有冒犯。”
已至东鲁边境,再搜查便越界了。
“嘶——”骏马一声长鸣,暗探翻身上马,缰绳一抖,“原路返回!”
马蹄扬起尘埃,头戴黑色斗笠的身影渐行渐远。
“搞什么,真是胡闹。”
“平白让姑娘们受惊,文景兄,你看这些……”
众考生义愤填膺,适才既忐忑又担忧,现在少不得要发泄几句。
“慎言。”王蒲收回竹杖,打断道。
倘若暗探留有耳目,不合时宜的话传到背后官吏处,平添罗乱。
他叹了口气,略显艰难地登上驴车。
“木犀先生,我等是在此休整,还是继续前行,绕过花山岗进城?”
王蒲拱手问道,姿态恭敬。
“呲。”有考生嘴角轻撇。
倒不是针对王蒲,而是针对这位木犀先生。
作为凌河县令指派的监学大人,他完全不够格啊!
请教他经书诗律,一句话就给打发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若问行程食宿,也是一句话——“你们看着办。”
此刻,木犀先生懒散地靠在驴车边缘,头戴毡帽,嘴里叼着两根干草,身穿蓝色交领旧棉袍。
他五官甚是粗犷,坐姿亦是不雅。
众考生与暗探对峙时,他连屁股都没挪一下。
也就王蒲古板,恪守着尊师重道的理念,凡事都要让先生同意。
众人已经能猜到木犀先生会怎么回复了。
一摇头,一摆手,再说一句……
“歇会儿吧,我看山间野兔挺多,不如抓几个尝尝。”
出乎意料,木犀先生竟然换说辞了。
“啊?哦,遵先生之意。”王蒲也是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大家原地休整。”
早春寒意料峭,拂过的风中带着丝丝冷意,但已不似北境冬日那般刺骨。
冰河初解,木犀先生与随从远离众人,在河边弯腰淘洗。
“那些探子不会再追查了吧?”随从脸上有胎记,色若赤褐,将绝美容颜遮盖了几分。
她清了清嗓子,从稚童声变回婉转莺啼。
对戏子来说,伪声是基本功。
“不会,北境的手还伸不了这么长。”木犀先生答道。
他在丛林捡起一根木杆,用丝线连接竿与弯钩,再用蚯蚓投饵诱鱼。
手一挥,钓线便随之甩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活如灵蛇。
“奴家就说你是妖精吧。”随从嘟嘟囔囔,“能幻化出不同的形状。”
“这叫易容,跟你们唱戏化妆是一个道理。”木犀先生把钓鱼竿塞到她手里。
只不过追求逼真,用的是系统兑换的伪人皮。
木犀先生,也就是捏造假身份的桂枝儿,看着河水潺潺流淌,心旷神怡。
“你来钓几条鱼。”桂枝儿舒展筋骨,拿出刚才戒备时偷藏的袖里箭。
“我去射几只野兔,加个餐。”
一路上听这些文弱书生念之乎者也,啃干粮,从脑袋到胃都疼。
踏入东鲁,终于宣告此次“逃亡”的成功。
腊月底,柳千金将自己攒的巨额银票,借中间人之手,交与老鸨,并暗示有高官愿意买下她。
“赎身一事,大人物不愿张扬。”柳千金玉手轻拈胭脂盒,粉末在指尖轻颤,“以金簪为信。”
“你要是真有前途,妈妈不拦着。”老鸨双目微眯,心中仍有猜忌。
她迅速盘算了一圈。
蔡统领那个穷鬼,不仅身上捞不到油水,还耽误邀月楼做生意。
唯一担忧的就是他手下有兵,在府衙说得上话。
“来一坛陈年花雕酒,顺便,请花魁姑娘去府衙唱首新春词助个兴。”
当老鸨看到管家手中的凤凰金簪时,一切疑虑烟消云散。
原来是知府大人要赎她!
邀月楼为哥儿姐儿们,都埋了陈年旧酒。
上好的花雕,是香气馥郁的女儿红,当戏子被赎身时,用以成亲宴请。
老鸨堆起笑脸,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
“我的心肝儿,你何时攀上了知府大人的高枝儿?”老鸨声音尖利,又带着几分谄媚。
“卖身契。”柳千金放下罗扇,伸手。
她云鬓珠翠环绕,面如桃花,下巴高昂,神态尽显骄纵。
“哎呦,这就给你。”老鸨忙不迭地交出来。
还指望柳千金入府后,能为她讨些好处呢,老鸨狭长的双目上挑,着一抹世故与精明。
腊月底,桂枝儿拦住了去凌河县看望闺女与郎婿一家的豆腐翁。
“翁公,麻烦您帮刘大人带个信,交到凌河县县衙——骆县令手上即可。”
刘善渊曾为桂枝儿解惑,骆县令为何送礼?
因他急于回南林府衙,而年度政绩考核里,钱粮赋税、纳贤取士、长官态度悉为要点。
这封信完美抓住了骆嵩延的心思。
“察汝对春闱之重,甚为满意。乃遣一监学,随今岁之考生赴京。”
文绉绉的话,桂枝儿不大会润色,好在骆嵩延也是个知名草包,能看懂即可。
果不其然,骆嵩延听说是知府大人的门房传信,深信不疑。
“许是那幅名画,送得对大人胃口。”骆嵩延抚着长须美髯,来回踱步,“也少不了桂小娘子的美言。”
兴奋冲昏了他的头脑。
进京,路引须有主政长官签字。
骆嵩延挥墨盖章,一气呵成。北境的举子们,因路途遥远,连在家乡度过上元节的时间都没有,正月初八便要启程。
由此,一路顺遂。
阳光洒在水面,波光粼粼。山野中,土地渐次苏醒,泥土散发着清新气息。
桂枝儿执弓搭箭,瞄准。
野外的兔子机警异常,双耳高竖,随时准备逃窜。
毛茸茸的白团子尾巴低垂,鼻息轻动,嗅闻是否有异常气息。
“嗖。”破空之声骤起。
兔儿还没来得及逃窜,箭已至其身。只一瞬间,中箭倒地的兔子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
“烤兔、烤鱼,再捡些浆果。”桂枝儿满意地点头,“差不多了。”
马车边,众举子抱怨连连。
他们大多身着长袍,束发戴冠,现在却要弯腰拾柴火。撇下满地薪柴后,累得连喘粗气。
“文景兄,你就不该好心答应帮忙。”举子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对啊,大家都吃干粮多好,眼看就进城了。”
“谁会处理野味,掌握火候……”
“理当尊师重道。”王蒲蹲下身,将柴火排列好,长枝与短枝分开,粗干与细条归类。
他倒是有耐性,但心底也在疑惑。
这木犀先生,该不会想一出是一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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